Chapter.4 坠落于星球的五月里(2 / 2)
“你说这是注定的,又是由谁来决定呢?”
“我想想喔……真正的神明?”
“啊……原来如此。”
光听就不是值得信赖的对象,我无法接受。
“不需要祂来擅作主张。”
“咦?”
“我的生活方式,由你我来决定就足够了。”
与其交由神明来决定,这样更能让人接受。
芽衣错愕地瞪大双眼。
“你愿意交给我来决定吗?”
“是啊,因为你的脑袋比较好,所以我相信你。”
“啊……讨厌,没、没那回事啦。”
芽衣显得不知所措,目光游移,说起话来吞吞吐吐。
“我并不特别聪明,只是稍微知道得比较多罢了。”
“知道得比较多,就是最重要的部分。”
在这个世界里,没办法学习新事物。
我相信在很多情况下,知识的落差会决定生与死。
“我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喔。”
芽衣摸着我的脸颊。
“目前在这个世上,唯独你一个人,对我而言是最真实的存在。”
她弯曲手指,轻轻抓住我的肌肤,表现出不愿离开我的心情。
“见到你之后……我的价值观被彻底颠覆,这对于很多人而言,应该是极为残酷。”
这次轮到我露出谦虚的态度。
“这么扎实的大地,对你而言也不真实吗?”
“我不了解草木如此茂盛的地面。”
“无尽延伸的夜空也不真实吗?”
“我不了解这片毫无重量的天空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月亮呢?”
犹如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般,树上的枝叶被风吹开,月亮探头窥视着我们。
我们抬头仰望,心不在焉地任由月光映入眼帘。
“嗯……月亮和星星倒是跟以前一样。”
“什么嘛,所以不是只有我啊。”
你的嘴巴还真轻浮耶,我轻戳芽衣的脑袋。芽衣没有动怒,反而一脸贼笑。
“害你失望啦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“能与月亮平起平坐,你不觉得很厉害吗?”
“……嗯,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。”
呜哇,你还真跩耶——芽衣伸手戳着我的额头。真正跩的人是谁啊。
我活到现在,从来没有谎称过自己是神明喔。
“你这个人真嚣张,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别把我和村里那些人混为一谈。”
说得也是——芽衣随即表示同意。
“人形的人类,似乎天生会对我抱持敬意。至于你,有可能是碰巧缺失了这部分,就像我碰巧诞生到这个世上,你也……算了,你也可能是外星人。”
谁叫你这个人那么奇怪——芽衣笑出声来。
“虽然我也没把握……但是我与长老他们不一样,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你。”
我并非受到那种来路不明的事物影响,才出现在这里——我以坚定的语气说着。
“嗯……你看,完全吻合。”
“吻合?”
芽衣与我的手掌交叠在一起,由于手掌的尺寸相距很多,因此她能将我的手包在其中。
“我也同样选择了你,你是最棒的双足步行生物。”
“这是什么话啊……”
确实东方部族是以四肢爬行,这点让芽衣难以接受吗?
只是以双足步行的生物有很多,因此无法肯定她是在赞美我。
“话说回来,你不觉得反倒是自己比较奇怪吗?”
“完全不觉得。”
“真羡慕你有这种想法。”
“你也一样很奇怪呀,无论是关于家人……话说回来,为何只有你选择留下呢?”
“嗯?”
“你说过自己与家人分开居住,难道你是基于什么理由才留在这里?”
除了你以外,没有其他人留下来。
这句话的语调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,但我简单扼要地开口回答。
“因为在海中游泳的舒适感,令我深深感到震撼,因此不知不觉间,只剩我一个人被留在这里。”
“……未免太扯了吧。”
“我是真的非常喜欢那片大海,所以十分感谢家人让我留在那里。”
只是我万万没想到,海底下居然沉眠着这样的家伙。
芽衣似乎也抱持相同的感受,嗓音轻柔地重新提起我们的相逢。
“因为我落在这里,所以你才留在此处,这就是所谓的命运。对了,或许这场相遇,其实是我选择的。”
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你——芽衣似乎想起我说过的这句话,以戏谑的语调如此说着。
我不会收回前言,既然芽衣决定是这样,我就会坦然接受。
我默默地伸出手指,将芽衣与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。可能是因为双方的发色恰恰相反,绑在一起倒是挺好看的。若是取下这段头发,感觉上能有许多用途。
如果只有自己的头发,我确实会直接付诸实行,不过芽衣的头发也包含在内——我犹豫地思索着。
“欸,这么晚才问是有点怪……你叫做什么名字啊?”
芽衣将两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,越过指间的缝隙处,抬头望向我。
名字?这么晚才问?我不禁歪着头反问。
“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有必要知道吗?”
“这件事很重要。”
总觉得我们在鸡同鸭讲,不过把名字告诉芽衣,也没什么不妥的。
我仍把石枪扛在肩上,眺望着远方,同时说出自己的名字。
“八代。”
这是我的名字,而且许久未曾听人呼喊过。
与村民交流时,并不需要我的名字。
“真是个好名字。”
无论是什么名字,感觉上她听见之后,都会说出这种话。
“会吗?我的家人们都叫做这个名字。”
“这个嘛……那还真是挺奇怪的。”
又是这句话。
“是吗……”
既然是好名字,那就大家一起使用,我觉得这件事就是如此单纯。
“会很奇怪吗?”
“非常奇怪。”
“……这很奇怪啊。”
长老以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。
‘为何你总是不会改变呢?’
事到如今,我才从他的表情与话语间察觉出来,搞不好他是认真觉得我很诡异。
长老与芽衣,究竟是谁以更正确的方式看透我呢?
“不过你持枪奔跑的模样……很帅气喔。”
芽衣闭上双眼,用脸颊磨蹭我的胸口,同时动着唇瓣说:
“欸,我们还是……去看看大海吧?我在这里明白了所谓的人类,所以接下来,换你去认识大海……”
她就像在说梦话般,再次将亲眼看见大海的梦想带给我。
我与芽衣共有的梦想,就算未必能够实现,也并非什么坏事。
“等平安离开这座森林再说吧。”
我坚信在此之前,他们就会追上来了。
我清楚知道这件事,似乎多亏已经做好觉悟的关系,我的心情一直很冷静。
不仅如此,说起现在的我……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明明杀了人,也有许多同伴被杀死——我以这句话,自嘲心中那股难以理解的感受。
过去总是以“热爱大地”来告诫自己。
但是我热爱大海。
而且来自大海的她,如今就在我的怀里。
此刻的我,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也还不错。
这个夜晚,并没有在令人满意的余韵中结束。
原先已踏入梦境深渊的意识,不知不觉间像是转身往回走般,令我苏醒过来。总觉得自己宛如脖子以下都浸泡在夜色里,此刻微微发冷的肌肤,突然开始发烫燥热。怀里的芽衣仍沉睡着,我对她那悠哉的个性感到傻眼,同时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。
“啊噗。”
“快起来,对方上门了。”
我把芽衣留在原地,以石枪撑住身体站起来。芽衣则是慢了一拍,才连忙从地上跳起来,然后直盯着我所注视的方向,屏息以待。
尽管觉得天色比起先前稍微明亮点,不过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。
沉浸在阴暗夜色的树木之间,露出一只白皙的前脚。
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,抑或是所谓的必然。
来访者只有一位。
“剥脸者。”
“皋月。”
我们同时发出声音,呼唤着来人的名称。
即使在一片昏暗之中,也能看出剥脸者的身体与前脚都沾满血迹,刺在她背上的两根石枪,就像是一对尖角。由于她无法把脚伸到背上,因此没办法把枪拔出来。她似乎只受到轻伤,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并未感受到疲惫或难以行动。
“长老他们都死了吗?”
就算明知得不到答案,我仍开口询问。剥脸者没有回答,而且仿佛没有把我看在眼里,始终凝视着一旁的芽衣。芽衣身形一晃,向前跨出一步。
“你认得我吧?”
芽衣温柔地……不对,是气若游丝地提问,语气显得既谨慎、纤细又微弱。
这次,剥脸者开口回答,她只发出令人难以理解、既刺耳又令人反感、像是惨叫的声音,而且眼角还流下体液。可能是体型的关系,体液的量也很多。
芽衣似乎也完全听不懂,即使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,但最后只露出暧昧的笑容。
剥脸者踏着沉重的脚步声,逐渐接近芽衣,我连忙挡在两人之间。
纵使她是芽衣的朋友,始终是东方部族,也是会剥下他人脸皮的危险人物。
其中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我并不乐见她接近芽衣。
对方也表现出对我的反感,随即举起前脚。我在看清楚她以笨拙的姿势架起手中道具时,大感不妙地举起石枪。即使明知只是白费力气,我仍摆出战斗姿势,随后有一道光射向脚边。那道神之光,烧掉了生长在地面上的杂草。我对强光感到刺眼的同时,也以石枪挥掉逐渐扩散的火焰。我吓得浑身冒汗,汗如雨下。
我没料到对方会在森林深处发射神之光。她故意射向脚边,应该是在警告我,要是我抵抗的话,她会毫不手软地让我消失在强光之中。芽衣似乎想对“皋月”说话,可是只能在声音与眼神上白费力气,未能顺利传达出去。在这个情况下,能拯救我的人是……芽衣。
既然对方不打算手下留情,我也不会落人于后。
我抓住芽衣的手,把她抱向身边。剥脸者露出龇牙裂嘴的表情,头部用力向后仰。纵使她很愤怒,但只要我和芽衣紧紧相连,神之光就无法单单烧死我一人。我顺势向后退,拉开距离之后,立刻弯下身子。
“进去!”
我拉着芽衣的手,大声呐喊。
我们穿过遗迹的入口,保持半蹲的姿势冲进内部。在一片黑暗中,我们多次被垮下的天花板与松软的地面绊住脚步,即使身体用力撞了一下,我也毫不在意,为了与敌人拉开距离而狂奔。途中,芽衣原本是被我拉着向前跑,后来也终于放弃抵抗,随着我迈开脚步。在不小心绊到脚摔倒后,我们靠在墙边喘口气。耳边随即传来沉重的脚步声,只是在这片黑暗之中,对方势必得花上一段时间,才能够找到我们。
芽衣弯下身子,凝视着周围。
“这里是楼梯那侧,对面是……厕所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我听不懂这句话,却能明白她所指地点的意思。
“她在这里面,应当不会使用神之光,毕竟会导致遗迹崩塌。”
倘若仅有我一个人,对方只需待在外面发射神之光,令这里崩塌就好。但如今芽衣也跟着进来,我估计她没办法那么做。不好意思,我得让芽衣充当人质。另外说来惭愧,我为了确认另一件事,与芽衣面对面。
在一片昏暗之中,为了能看清楚对方的眼睛,我把脸凑近到芽衣面前。
我隐约能看见,芽衣她那双美丽的眼眸。
“我将会杀死你的朋友,就算这样……”
“我也会跟你一起走。”
我还没把话问完,就已经得到答覆。我像是想粉碎芽衣心中的不安,用力握紧她的手。
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。
“你别哭啦。”
“我偏要哭。”
芽衣显得很有自信,露出笑中带泪的表情。她还真容易哭泣。
由于回音的关系,让人难以听音辨位,但是仍能听出对方的脚步声正逐渐逼近。我们在黑暗中依靠彼此,同时我也对自己的脖子无法伸得更长感到懊恼无比。真希望自己能像其他家人一样,更自由地操控自己的身体,不过我应该是个死脑筋。拥有与常人无异的形体,只能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。
在想通这件事之后,我架起石枪。
既然芽衣很满意现在的我,也就无所谓了。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石枪。”
这是我方仅存的武器。不对,还有芽衣的短剑……只是现在还轮不到它出场。
单就身体能力而言,对方远在我之上。
不过——
她终究与我一样是人类,即使外观不同,身上仍有弱点。
要不然,我根本无法活到现在。
“拿着。”
我把石枪交给芽衣。芽衣以双手接住枪柄,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。
“咦?”
“我需要你的帮忙。”
我需要你来帮忙杀死你的朋友。就算芽衣拒绝我的提议,我也不会生气。
芽衣不发一语,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看似愿意听我说明。
“你不必拿枪刺她,不过当她接近时,你就把石枪往前伸去。”
语毕,我便离开芽衣,屈身躲在对侧的暗处。
芽衣手握石枪,注视着枪尖。
……石枪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工具。为了能够在这个世上自保,原则上我是绝对不会放开它,但在遇见这个女人之后,我已数次松手放开石枪。
一次是为了生存,一次是为了快乐,一次是为了确认,至于这次则是为了杀人。
我从来没想过,自己能接受让石枪离手的生存方式。
一段时间后,剥脸者终于来到此处。在一片漆黑中,她无法以视觉清楚掌握周围的情况,但是对于挥动石枪等动作,应该能立刻做出应对。
正因为如此,我才会拜托芽衣帮忙。
芽衣到现在还没有反应,我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愿意配合,心脏的鼓动逐渐加快。
我究竟会死在这里?还是会活下去?
自己就这么摇摆在生死之间。
我感应到芽衣倒吸了一口气。
紧接着,长枪刺向前方。
剥脸者透过敏锐的五感,捕捉到这个动作。
话说她那副模样当真十分笨拙,根本是维持腿软的姿势,纯粹在挥动石枪罢了。
我打从心底认为,她真是一个不适合拿武器的女人。
当然我指的就是芽衣,想必她至今都过着与石枪无缘的生活吧。
她无法动手伤人,既脆弱又胆小。
这就是名叫芽衣的人类,在我眼中的模样。
我相信在剥脸者的心目中,也对她抱持相同的感觉。
不出我所料,剥脸者在准备反击时,像是被自己眼前的敌人吓到而停下动作。
仿佛看见难以置信的事物,震惊得目瞪口呆。
我与剥脸者、与东方部族之间,无法用言语沟通,仅止于互相残杀的关系。
这样的我们,在此瞬间却有一个共通点,那就是对于芽衣的认知。
我扑向露出破绽的剥脸者,先是踩上她的后腿高高跳起,接着抓住刺在她背上的石枪,利用体重让石枪深深刺进她体内。我就是利用芽衣,帮我争取能达成此目标的一瞬间。因为光是摸黑发动奇袭,并没有任何功效。
依照这把石枪握在手中的触感,我发现是长老的。暂时借我一用吧,我在心里如此默念后,用力咬紧牙根,拿枪翻搅对手的内脏。
从枪尖传来剥脸者体内某个巨大的器官被撕裂开来的触感。
剥脸者发出响亮的惨叫声,同时开始用身体冲撞墙壁。她似乎明白自己的身形,无法应付攀爬在背上的对手,因此打算利用身体撞击墙壁的冲击力把我甩下来。以行动表示拒绝配合的我,紧紧握住长老的石枪。
只是剥脸者那强健的肉体,以及遗迹的脆弱程度,都远超出我的想像。
经历第三次的冲撞后,墙壁隐约混入其他色彩。原先一片漆黑的室内,被夜色那偏淡的黑暗切出一道伤痕。既然户外的颜色参杂于其中,表示墙壁即将崩塌。深感不妙的我,立刻回头大叫。
“快逃!”
我对着芽衣如此大吼的下个瞬间,墙壁像是化成沙砾般开始崩塌。崩坏所产生的声响扩及四周,连带阻碍了我的听觉。脑袋因为强烈的冲击而化成一片空白,但被落下的墙壁碎片狠狠砸中后,反倒令我回过神来。此时此刻,我快要被崩落的土石流淹没,甚至无法往前看,只能弯下身子,将性命托付在手中的石枪上。假如枪柄断裂,害我被甩下去,我就会没命。
剥脸者冲向森林,用力撞在一棵树上,我的侧腹部又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击,但是没有像她撞破墙壁当时那般凶猛。感受到她变虚弱之后,我从防守转变成再次进攻。我的额头好像被碎石割破,流下的鲜血几乎快堵住鼻孔,不过我已无暇用手擦拭。
血腥味反而令我的意识更加清晰,能够感受到自身与四肢都还健在。
我岂能就这么死去,自己的求生意志远比以往更加坚定。
只为了活着而活下去的我,如今有了让我想求生而活下去的理由。
成为此理由的关键——
就是芽衣。
与芽衣一起活下去。
我们要活下去。
我想活下去。
所以,你快点去死吧。
我仿佛继承了打算歼灭东方部族、长老那寄宿于石枪上的意志,将杀意灌注在目标身上。
这股杀意开始翻腾、互相交融、迸射而出。
在确定重创对手后,我拔出石枪,向后倒下。我就这么向后翻滚,侧身翻滚,一直在地上不断翻滚,搞得自己浑身发疼后才抬起头来。剥脸者任凭一把来路不明的石枪留在背上,就此不再有任何反应。她背上的刺伤被我大肆搅拌,描绘出一个巨大的螺旋。
红色的伤口已面目全非,血肉模糊。
“……谢谢你,长老。”
我对着枪头已损毁的石枪道谢。这段期间,芽衣走到剥脸者身边。尽管她灰头土脸,看起来应该毫发无伤。她拨掉肩膀上的碎石子,平静地对着剥脸者说话,她的语调有些见外,并且微微眯起双眼。
“对不起,皋月,我……好像变得不再是自己了。”
听起来像是在忏悔、像是在报告,又好像与两者都无关、略显置身事外的感觉。
“明明当初听说不会睡太久,不该相隔这么长的时间。我只是体验到不值一提的邂逅、时间与幸福,就变得判若两人。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喔,皋月,光是四目相交,就让人心跳加速;光是彼此接触,就令人欣喜若狂;光是互相拥抱,身体就像是要融化了。我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,除了生活幸福到让人心生恐惧以外,我也无须继续忍耐。自己梦想中的世界,已经被我亲手打造出来了。”
芽衣在如此侃侃而谈的期间,有时会抬起头来,有时会双眼发亮,有时甚至会扬起嘴角,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。她似乎尚未整理好自己的情绪,坦率地吐露心声。
我原先以为芽衣最终会落下眼泪,她却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,甚至忘了眨眼。
就这么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,注视着剥脸者。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既然已经把话说完,也就不必保留剥脸者的头部了。
为了生存下去,随时随地都不能大意。
“我要把她的头颅切下来。”
眼下没有其他更确实的杀人方法,我瞥了一眼枪刃已破损的石枪,把它放在地上。
“短剑借我一用。”
我伸手催促着。芽衣咬紧下唇,将短剑抱在怀里。
“这是我的。”
“……这样啊。”
既然我已把短剑送人,也就不得有怨言。话说回来,我有办法使用神明的道具吗?
当我如此思索时,芽衣接下来说出的话语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
“所以由我亲自动手。”
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与耳朵,于是抬起头来,发现芽衣抱着短剑,紧张到眉宇之间不断颤抖。
大概是即将天亮,我开始能看清森林与芽衣的轮廓。
“……你吗?”
我低头俯视剥脸者。对于芽衣的发言,相信最震惊的应该是这家伙。即使在死前,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,呻吟声也是既低沉又平稳,不知她此刻有何感想?
“没错,我来动手。”
芽衣动作僵硬地往前走,像是膝盖无法弯曲般,双腿直挺挺地摆动着。
“你行吗?那个,老实说不必这样勉强自己。”
假如不熟练,这将是困难的工作,话说芽衣为何想自己动手?
我无法理解,只是紧张到讲话破音的芽衣,吐露出自己的决心。
“我想和你一起踏上旅程,想前往遥远的地方,想在这个世界里和你一起活下去。”
倘若剥脸者有听见——
相信这番宣言会令她十分心痛吧。
“所以我要变强,而且我也下定决心,要变得能够做到更多事情。”
芽衣咬紧牙根,有如承受着极大的痛苦,瞳孔不断颤抖。
杀死朋友算是变坚强吗……?嗯,确实称得上是坚强。
若是没有让心肠变得比石头更坚硬,肯定下不了手。
看样子,芽衣想成为适合拿起武器的女人。
既然如此,为了让她顺利完成这项工作,我好歹该去指导一下。
“……斩断脖子不能从正面下手,刀子要从侧面刺入,因为颈部的侧面比较软。”
我在亲自指导入刀角度的期间,扭头看向旁边。芽衣曾经说过,这里是人类接受学习的地方,在阴错阳差之下,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,此处再次肩负起原本的使命。
芽衣手上的短剑,随着刀锋越是接近目标的脖子,就颤抖得越厉害。剥脸者毫无反应,难道她不敢起身抵抗吗?还是她打算纵身一跃,逃离这里呢?
就算剥脸者被芽衣的短剑抵住颈部,依然毫无反应,即使还有气息,意识也很模糊吧。芽衣的身影,是否映入她那涣散的眼眸中,我也无从得知。
芽衣以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,想藉此止住颤抖,同时继续移动短剑。当她看见剥脸者脖子上的蓝色痕迹时,大幅度地浑身一抖。
“像是往后抽那样,慢慢地割开。”
我单纯以口头传授技巧。芽衣绷紧肩膀,动作夸张地一刀挥下。
刀刃轻轻划开颈部的皮肤,芽衣好像很害怕那股触感,一度差点往后倒下。总觉得现在不是从背后搀扶她的时候,因此我继续待在一旁,默默关注着。
芽衣将向后退的身体移回原位,以几乎快要往前倒下的姿势,移动着短剑。
明明目标的颈部很短,感觉上却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切断。
我耐着性子陪在一旁,望向偶尔从头上飞过的鸟儿。
令人想屏息熬过的夜晚已经结束,准备迎向早晨。枝叶重拾暂时被取走的色彩,散发着欣喜的气息装饰自我。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儿们,同时开口鸣叫,齐心保护着鸟巢,一起照顾自己的孩子。在状似化成一抹湛蓝色的微风之中,生命开始了全新的一天,只是在这棵树下,有另一个生命即将消逝。
我是为了这件事,才将短剑送给芽衣吗?
看着回溅至芽衣手上的鲜血,我开始思考命运二字。
一段时间后,终于——
那颗沉重的头颅,应声滚落到地上。溢出的鲜血,在青草与土壤之间扩散开来,连带令芽衣变得脸色苍白,她就这么呆若木鸡地俯视着这片光景。
剥脸者脖子上的蓝色痕迹,也随即被鲜血染成红色。
芽衣的手指不再颤抖,而是变僵硬,短剑从她的指缝间滑落下来。她的下臂已被剥脸者的鲜血濡湿,每次起风,就令她冷到发抖。明明她的额头与背部满是汗水,嘴唇却干涩到十分粗糙。
这种时候,该怎么办才好?我应该为她做些什么吗?
于是我背对芽衣,决定交由时间去解决,不过我在回想起芽衣之前说过的话,又重新转身看向她。
“记得你说过想要温柔点,对吧。”
我走上前去,一把抱住芽衣,只是基于体格上的差异,我无法把她抱在怀里,而是趴在她的身上。
“辛苦了,你真的很厉害。”
假设遭遇相同的情况,我可没办法切下芽衣的头颅。单就这点来说,我比芽衣更软弱。我把脸埋在芽衣的胸部与腹部之间,表达出对她的敬意。
“让我们变得更强,一起活下去吧,芽衣。”
这就是我自己,与芽衣一起决定的命运。
芽衣被我轻轻摸着背部后,随即眉头一皱,声音仿佛失去灵魂般,回荡于黑暗之中。
紧接着豆大的水珠,一滴滴落在我的头上,沿着我的头皮,划过我的额头,抚过我的鼻头,流到我的唇瓣上。无论我如何舔掉喝下,水珠仍接连滴落下来,导致我有些难以呼吸。
其中还夹带着些许的血腥味。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我就算屏住呼吸,也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。
话虽如此,我却没信心能坚持到这些水珠不再落下的时候。
随着我们离开森林深处,周围逐渐充满光明,犹如想告知黎明降临,替景物染上色彩。当我们穿出森林,耀眼的朝阳已浮上天际。明明只是埋个头颅,却花费不少时间。
吹过草原的微风,只夹带着青草的气味。
回头望去,森林像是连同血腥味也包覆于其中般,庄严肃穆地存在于该处。
“是晴天呢。”
芽衣想遮住刺眼的阳光,将手贴在额头上。她那哭肿的双眼之下,已经不见当初的泪痕。
“我还以为在如此晴空万里的五月里,只会听闻昔日旧事而已。”
“五月?”
又是古人的用语。到时候,请芽衣从头教我或许会比较好。
“古人会以此词汇来称呼这段时期,当然这只是我以星座推测的。”
“喔~这就是五月啊。”
原先以为再复诵一次,会让我感到怀念,但果然还是觉得很陌生。
有朝一日,我的知识与感受会变得与芽衣很相近吗?
“我所不知的五月,不觉得听起来很迷人吗?”
完全一如我当初的想像——芽衣如此喃喃自语,双眼显得有些湿润。
“……说得也是。”
明明心底并不这么认为,我却语重心长地出声认同。
因为——
“待在抱持着如此感受的你身边,我总觉得自己也有相同的心情。”
而且我相信,自己能够坦率接受这样的变化,就是所谓的成长。
我吐露完自己的心声后,芽衣的反应却很可疑。她先是倒抽一口气,在被稍稍呛到后,开始左顾右盼,明显失去了应有的冷静。
“你怎么了?”
“哪有人随口说出这么露骨的话。不对,假如你表现得不够平淡,我可是会害羞死的。”
“嗯?”
“当我没说~当我没说~”
芽衣望向身后,将过去那段时间彻底包覆于其中的这座森林,郁郁葱葱地在眼前扩展开来。
“……永别了,我所熟悉的五月。”
这股声音,犹如低空滑翔过草原上方,最终消失于远处。
凝聚在芽衣眼角的泪珠,宛如位于远方的那片湖泊般晶莹剔透。
她挺直腰杆,抹去泪水,然后把手高高举起。
“朝着大海出发吧。”
“嗯。”
我用长年抓着石枪而变粗糙的手,牵起芽衣那柔嫩的手。
正因为截然不同的触感,让人能切身感受到对方的存在。
总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洞窟里爬出地面般,世界的光辉令人感到耀眼夺目。
一成不变的天空与太阳,现在却让我觉得遥远到难以伸手触及,并且美不胜收。
我们或许会死在今天,也可能是明天或后天。
但是一想到究竟能多么接近我们的梦想,心跳就开始加快。
生意盎然,我们能够扶摇直上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