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天 ①(2 / 2)
木曾川随口谈到了让黑田吃苦头的症结。
明明他可以不用在意,随便闹一闹就挂掉电话的。
「要问是谁啊……」
黑田自知事情慢慢变麻烦了,便决定不帮任何一方。
「喏,就是这个人。」
黑田把两支电话凑在一起。反正双方隔著电话不能厮杀,他也省得清理地板。
透过两通电话,双方都发现气息有变。
『喂?你声音变喽,听起来不太对劲。』
『这声音……最近似乎有听过。』
『您哪位?』
『我才想请教你是哪位。』
『唔~~……我有预感,报上名字会相当不妙。』
『虽然我心里不无想法。』
双方都沉默下来。间隔一会儿,情绪同时爆发。
『可恶,你在黑田那里对吧!你有向他打听我的下落吗?』
『你还不是打算戳我的要害?』
『我问到的已经够多了。反正回头我就会扛著火焰喷射器把你解决。』
『敢对我妹妹出手,你才要做好心理准备。』
『哼哼哼。』
『呼嗯呼嗯。』
两边都气势汹汹。他们恐怕是以为把脸贴近电话就能缩短彼此的距离。
这两个白痴搞什么啊?──黑田冷冷地听著他们互动。
他的眼睛左右看来看去,没营养的舌战依旧持续。
黑田领悟到这只是在浪费时间,就把两通电话都挂了。
他把事务所的电话线拔下,手机关机。
彷佛已经将问题解决的黑田擦了擦掌,然后转头。
「因为如此,我决定优先处理你委托的工作。」
黑田自己也不懂因为什么。
小泉明日香似乎是能听到他这样说就觉得满意,便带著从容而苍白的脸色点了头。
花咲太郎
「花咲……太郎?这是你的艺名?」
接过名片的二条终对印在上面的名字感到纳闷。
「这算世袭的名号,而我是第三代……哎,就当作艺名没关系。」
虽然来龙去脉并没有多复杂,不过这件事与工作无关,太郎便省略了。
「算啦。请多指教喽,太郎先生。」
二条终一边收名片一边露出友善笑容。其肤色突显出嘴唇的艳红,五官令人印象深刻。尽管年龄并不在太郎会当成女性来看待的范围内,脸孔仍让人觉得有亲和力。或许是歌手这一行需要的特质吧──他心想。
在事务所接到联络的太郎和同事用电话商量过以后,决定先跟二条终会合。同事之后也会来,不过在那之前得厘清事态有什么转变。太郎认为找人和找狗才是侦探的正道,这对他来说有种难得回到阳光下的感觉。不巧的是目前外头天色阴霾。
「昨天晚上呢,我跟对方讲好在这里碰面,可是怎么等也等不到人,连电话都不通。我一直等到天亮就睡眠不足了,真是的。」
二条终一边用手指拉眼角一边说明昨晚的状况。她跟太郎同样约在咖啡厅前碰面,店外面贴著太郎的同事制作的寻狗传单。
太郎瞄了一眼,觉得那条狗圆得像颗球。
「会不会是对方看了这张传单就打算整你?」
有个看似社会人士的女子经过两人身边。
「感觉她不像那种人就是了。该怎么说呢?我想对方应该是个乖小孩。」
「你没问过对方身分吗?」
「她报过姓名,记得是叫岩谷香菜。我不确定,或许姓岩屋、名香苗吧?」
二条终提起印象模糊的名字。这时候,刚才路过的女子转头折了回来。
「呃,不好意思。你刚才提到的是我朋友。」
对方急得弯著身子赶到两人面前插话。说完以后,她才回神挺直背脊。
「请问香菜……啊,请问我朋友给你们添了什么麻烦吗?」
说是朋友,女子问的语气倒像监护人。太郎听了有这种感觉。既然二条终也有提到小孩,或许年纪真的很小。太郎有点期待。
「呃,与其说添麻烦……啊,你是她朋友的话,能不能帮忙联络?或者你知道她住在哪里?」
二条终一边反问一边说明情况。女子似乎对说明中提到的「狗」心里有数,连连点头说:「啊,我晓得,我晓得。」
「昨天香菜家有两只狗。一只托别人带走了,另一只留在家里……对,就是这只狗。」
太郎让女子看了传单,照片上拍的狗和她印象中的吻合。二条终搔著头,放心似的嘀咕:「所以狗确实在她那边吧。」说归说,看来她之前对香菜打的电话还是有点怀疑。
女子试著用手机和香菜联络。要是联络得上就轻松了──如此心想的太郎在一旁看著。但事情的演变鲜少能如他所愿,这次也不例外。
「没人接……难道她还在睡?」
女子看似尴尬地看了太郎和二条终的脸好几次。
「她的家离这里近吗?」
被二条终问到的女子原本要点头,后来又闭口不语。要带形同不认识的两个人到朋友家,似乎会让她感到排斥。
「我们在外面等,你进去确认就可以了。」
察觉对方内心有所纠葛的二条终做出常识性判断。女子似乎接受了她的意见,便走在前头开始为两人带路。大概是因为心里著急,女子好像不太能动脑。
一路上,女子还替朋友马虎处事的态度赔罪。
「对不起,她是个有点丢三落四的女生……不过要是跟人约好,她应该不会迟到失约才对的。」
像这样与其说是朋友,感觉更像老妈子。
「或许她有事来不了吧。」
「有事?」
「问我没用啊。」
看似只是随口说说的二条终耸了耸肩。她和女子对岩谷香菜这个人不守信的行为好像都没有想得太深。
然而,太郎却对她随口说的那句话感到背脊发凉。
有事来不了。换句话说,就是在短时间内出了什么事。
听起来苗头不对。
失踪或离家出走也就罢了,万一事情更严重,那太郎可管不著。
比如绑架案那些的。
就太郎所知,没有任何一个侦探会跟罪犯打交道。那是警察的工作。讽刺的是他自己抱持这种观念,以往却有好几次被牵扯进杀人案或其他鸟事的经验。他并没有挺身处理,但还是遇上了不少危险。
也许那是和太郎同居的少女天生具备的特质及诅咒所致。
结果,女子带著他们到了离咖啡厅所在的那条街需要走一小段路的公寓。她先向两人点头致意,然后就自己进去了。太郎和二条终则是靠在墙边等。
交抱臂膀的二条终稍稍抬起下巴,并朝太郎搭话:
「太郎先生的头发是普通颜色耶。」
「头发?」
太郎捏了捏从帽子与额头缝隙间冒出来的刘海,然后才听懂二条终大概是在讲他那有著水蓝色头发的同事。
「哎,起初委托的那位侦探让我吓了一跳呢。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。」
「就是啊。」
同事的发色真的能用这种结论简单带过吗?太郎心里虽有疑问,口头上却随便应付。
他一边开口一边仍感受到负面气息。
不可视的直觉正在提醒:待会儿你就要迎头碰上倒霉事喽。
太郎有预感,照这样下去应该会变成找人比重甚于找狗的工作。那对他来说将是大不幸。但愿岩谷香菜这名人物只是单纯懒得出门。
「对了,昨天好像有闹出枪击案。」
二条终一边盯著朝车站而去的上班族,一边拋出话题。
「我昨天也在车站,好吓人耶。社会真不平静。」
「是啊是啊。」
太郎想起早上交出去的手枪,还有那一脸无助的委托人。虽然他曾担心那个男子会成为第三个扣下扳机的人,但想到没子弹也无法造成什么危害就放心了。从对方离开事务所时的反应看来,显然是没有预备弹药或入手的途径。太郎暗自希望那把枪到最后只能在男子家里当装饰品。
「不过说起来有点难过呢。」
二条终再次开口。看来她的个性不习惯安静等待。
「呃,我在想自己为何都没有被刚才那个人认出来,然后问:你该不会是二条终吧?」
「是喔……」
「太郎先生,你也没听过我的歌吧?」
我可是出了两张CD呢──二条终露出自我消遣的笑容。
「我有朋友认得你啊。」
太郎打圆场似的说。实际上他一问木曾川,那个男的就马上答出来了。
二条终却好像当成了客套话,还自嘲似的扬起嘴角。
「果然只是昨天遇到的女生特别不一样吧……唉,算啦。」
要之后才会红啦,再接再厉。彷佛细细体会著自身焦躁的她如此嘀咕。
没过多久,女子回来了。她脸色苍白,只身一人。
太郎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脸。
「她不在。香菜不在家里面。」
女子哭诉般向两人报告。以单纯担心朋友不在的反应来说,太郎看了觉得有夸张之处。
「会不会是出门买东西?」
「她把钱包留在家里,再说……啊,这部分不重要。」
女子含糊带过后半句话。难不成摆钱包的抽屉有什么问题?太郎感受到乌云罩顶的兆头,眼角瞥见的晴朗天色正逐渐失去光彩。
「现在也不是出远门的时段。表示她从昨晚带著狗离开家里,后来人与狗一直到天亮都下落不明。」
二条终看向太郎。
「事情是不是这样呢,太郎先生?」
「唉,是这样吗?」
太郎回答得不清不楚。因为无论怎么听都大事不妙。
他也有想到,这是该报警的案子吧。
「她的家人呢?」
「香菜一个人住在这里。她是大学生,可是一直被留级。」
「咦?打电话给我的不是小朋友喔?」
二条终冷不防地吓著似的睁大眼睛问。女子这时才稍微放松表情,显露出一丝丝笑意。看来在场的人对岩谷香菜这个人的切确形象似乎有所误解。
「她今年二十四岁了。」
「啊,是喔……年龄和印象凑不起来耶。」
真是的──太郎把脸转向旁边嘀咕。就算再怎么稚气,年纪都不值一顾了。
女子重新看向太郎和二条终。她似乎在仔细端详他们的外表与派头。
「两位……并不是警方人员吧?」
她问的这一句让二条终有些眉开眼笑。
「嗯?是的,我──」
「这位老兄是侦探啦。」
太郎正想虚报身分,二条终就拆穿他的底细了。太郎的话哽在喉咙里。
一路上他好不容易惜口如金地装成一般人,现在全泡汤了。
「侦探?啊,侦探……侦探!」
女子表现出了点头、听懂意思、然后讶异得几乎人仰马翻的三阶段反应。
「真好懂。」二条终夸奖似的给了评语。
「既然这位是侦探……请问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找香菜呢?」
女子彷佛怀著期待与不安向太郎确认,使他回答时的笑容有点沉。
「呃,我受托要找的是狗……不过以结果来说大概一样吧。」
由于不确认狗和岩谷香菜现在是否仍一块行动,太郎便不敢断言。但是他感觉到在这种气氛下,就算两者分开行动了,自己想撇清关系不理会应该也行不通。他好歹挂著侦探头衔,在找人这方面被寄予特别大的期待也无可奈何。即使鼻子比普通人灵光,还是无法像变魔法那样迅速解决问题。然而,侦探就是身负如此期许的行业。
「这样啊……啊,不过,也许香菜真的只是还在外面游荡……她有时候真的是莫名其妙,比如突然想躺在大学的草坪上看天空,她就会躺下去。」
「啊,我之前也做过那种事。」
二条终举手以后,女子脸色变得尴尬。毕竟她刚才是用讲别人坏话的语气。
似乎是为了转换心情,女子吐了一口气,然后把右手臂凑到头旁边,脸孔朝著地上。
「是不是也该报警……不过事情有那么严重吗?虽然她人确实失踪了……」
如此纠葛几秒钟之后,女子大概是做出结论了,忽然就抬起脸庞。
她那气势好比刚钓上来露出尖牙的鱼,让太郎的身子忍不住往后仰。
「呃,我想拜托两位,别把我接下来提到的说出去。」
「什么?」
「我不晓得当中有没有关联,再说香菜本身肯定不会把那个东西拿来做坏事……不,我有把握她不会。毕竟她没有那种胆量,个性又怕麻烦。」
女子详加声明以后,才压低音量把话说明白:
「其实香菜在两天前捡了类似手枪的东西回家……」
对方话说到一半,听得差点站不稳而后退的太郎就举头望天了。
明明刚回到太阳底下,阴霾的天色立刻又追了上来。太郎自己也蒙上阴影。
宛如一直吸著无法循环的迟滞空气。
首藤佑贵
「你想找卖手枪的家伙出气对吧?这样不是正好?」
男子提的主意让佑贵迟疑。被这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找上,他的喉咙为之紧绷。
「为什么……找我?」
「敢对人开枪可是了不起的天分啊,少年。」
男子见风转舵似的出言抬举,使佑贵产生反感。
「我并不是想开枪才开的。」
「我有说错吗?」
男子不死心地确认,佑贵被逼得语塞。
男子没有说错。
佑贵是主动开枪的。
他逃不过这样的事实。
「可是……首先,我手上……根本就没有枪了。」
「啊?」
「枪被偷了,戴帽子的男人偷的。」
「这样喔。」
男子起初显得压根儿不把佑贵说的当回事,可是他忽然变了眼神转过头。佑贵还没察觉这样的转变,男子就开口了。
「你说对方戴帽子……该不会是尖帽子吧?」
佑贵立刻联想到和男子所问特徵吻合的轮廓。
「不对。他是戴其他款式的……贝雷帽。」
明明是实话实说,佑贵却抱著撒谎般的心境回答。
「那我就不认识了。」
男子闹脾气似的背对佑贵。他之前也有相同举动,让人怀疑那是不是他的习惯。
那个人果然很有名──佑贵一边默默低头一边回想那顶蓝帽子。自称木曾川的那个杀手曾经狠狠修理过佑贵一顿,在形式上却也有帮到他。昨天要不是手枪子弹已经先拿掉,佑贵被小泉明日香开枪时就没命了,他等于让对方救过两次。身手了得,态度从容不迫。假如自己在变成杀人犯以前就遇见木曾川,大概会崇拜他吧──佑贵如此心想。
因为那正是佑贵心目中对能干大人的印象。
「你手上真的没有枪?」
男子背对著佑贵问。佑贵一边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一边向对方承认。
「没有。」
「太浪费啦。你只开过一枪吧。」
男子笑著躺到地上。佑贵判断他大概还要睡,对他投以冷冷的目光。
「还是你在逃亡途中有开枪打过其他人?」
佑贵无力地摇头。举枪瞄准的经验有虽有,可是对方都让他来不及开枪。
他一次又一次遭人无情地施暴痛殴,感觉连心灵的寄托都被毁了。
即使如此,佑贵依然活著。
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头,却还是活著。
佑贵就此不吭声了。他没有理由留在这里,可是他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去,连该做什么都想不到。一失去声音,阴影便趁机涌上。
仓库里似乎有蝙蝠飞了进来,天花板上有声音和黑影在摇晃。黑影灵活地闪过蜘蛛所布下的网,到处飞来飞去。佑贵茫然地以目光追寻其踪影。
如果能飞,要去哪里呢?
佑贵暂时逃离沉重如岩石的肩膀,内心开始梦想。
真想去海边呢──他看向蓝白色天空。
其他景色都像被涂黑一样模糊不清,那就是梦的极限。
原本闹情绪般躺在地上的男子起来了。他隔著帽子搔头皮,并看向佑贵。
「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?」
「……交易?」
竖著一条腿坐在地上的男子把身体转向佑贵。
「我接下来讲的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,这是跟你之间的交易。」
语气和缓,也没有怂恿人的调调,认真程度连佑贵也能感受到。
「……我可以听听看。」
男子用他的姿势点头以后,便立刻开始说明。
「帮我把刚才提到的目标收拾掉,我就保证你的将来。」
佑贵怦然心动,彷佛有看不见的手从底下将他的心脏捧起。
「……将来?」
「意思就是你不会被警察抓而葬送一生。」
男子精准地垂下佑贵最想要的饵。
虽然说不用想也可以知道这是在钓人,但佑贵怀著恐惧,还有期望。这会替内心招来矛盾的念头。
「怎么样,这条件棒透了吧?」
男子从佑贵脸上感受到「你有那种能耐?」的疑问,便予以保证。
「我也有承包关说方面的差事,而且平常这是得收钱的,但这次算你免费。」
他好像觉得自己开了优渥的条件,可是佑贵听见免费反而怀疑。
感觉对方要收钱才会确实办事。
「为什么……要找我?该怎么说呢,还有其他专门做这种工作的人吧?」
佑贵不免好奇地问。
「那已经失败过一次了。所以说,我没空再找别人。反正事情一穿帮,我就会被杀。现在没时间了。」
男子越说越往前,佑贵见状才认同他并无虚言。
「你有杀人的经验。这表示你比我老练,因此我把希望赌在你身上。」
佑贵对男子毫不客气的评语没有好脸色。他受了打击似的闭起一边眼睛并低头沉思。即使是旁人也能轻易看出被睫毛盖著的眼皮底下,眼珠子正在颤抖。
会思考就等于心意有所摇摆。
来到这个阶段,笃定佑贵会答应的男子只等著事情谈成。
因为佑贵要是有自省之意而承受不了罪恶感,他就不会在这种地方。
否则他不会逃离现场,更应该考虑向警方自首才对。
既然佑贵做不到那些事,他的为人会是如何?据此,男子在某方面信得过佑贵。
实际上,佑贵对正在烦恼的自己感到讶异,还有厌恶。
难道自己还想要加深罪过?他用类似理性的声音冷冷地问。
可是──佑贵心想。
罪过是可以累加的东西吗?
杀人和偷东西,并不会被视为同一的行为。
即使杀了两个人,也不等于杀害两人。
他是先杀一个,然后再杀另一个。
那不能加起来变成二,而是一跟一。
假如说不会累加,那么──
佑贵内心的抗拒感不可思议地变淡薄了。
这是示好的证明吗?
佑贵大感困惑。
「拿去。」
男子从包包里掏了东西扔过来。佑贵脑筋变得一片空白,把东西接到手里。
是手枪。
佑贵的背后冒出冷汗。
「那玩意要怎么用知道吧?会用是当然的嘛,靠你了。」
是佑贵用来射人的手枪。
「这是真货?」
「废话,还有这个也给你。」
随口保证的男子又拋来一项东西。佑贵战战兢兢地伸手想接,东西就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换了方向。蝙蝠般的举动让佑贵怕得缩手,结果东西无声无息地掉到地上。探头一瞧,才发现是口罩。
「你那张脸惨兮兮的,要是不遮起来,光露脸就会惹出大麻烦。」
跟佑贵脸上惨状有所关连的男子笑得毫不惭愧。
「顺带一提,我本来打算在你拒绝时报警。」
男子打趣似的摊手并把话讲明。
由于佑贵并没想过对方会那样做,便显得大为震惊。
从事非法勾当的人还报警,开什么玩笑──他心里是这么想的。
「这哪叫交易啊?」
「交易这档事可不能在对等立场下进行。」
男子一边用煞有介事的说词将自己正当化,一边起身。
「我们走。」
他简短下令要佑贵站起来。佑贵将手枪塞进衣服里,手掌按在地板上。
不只昨天,大概是今天早上也被人狠狠修理过一顿的关系,佑贵听见骨头作怪的声音。被踩烂的鼻子无法发挥作用,只会将血味送到舌头上。光站著就觉得情绪低落。
即使如此,将昨晚理应拨掉了的树藤再次推开来到窗外以后,佑贵仍感到眩目。
云层不见缝隙,在阴天之下,阳光对佑贵的眼睛却还是太过刺激。
仓库里的热气让人闷得汗流浃背,连一丝丝的风都感到宝贵。
不只佑贵差点扶著额头站不稳,男子也一样。两人留在遭到弃置的工厂建地里,对外界环境适应了一会儿。
讽刺的是,带佑贵到太阳底下的尽是一些来历不明的大人。
到了第三天,更有可疑度居冠的男子为他领路。
「你知道该去哪里吗?」
或许是因为口渴,佑贵的声音比平时低。
「这个嘛……乾脆打电话向本人问问看好了。」
男子大胆的提议让佑贵瞠目。那似乎不是玩笑话,男子掏出了手机。
「你等会儿。」
男子对佑贵下指示,然后拉开彼此距离。他到了仓库旁边,躲在建筑物和植物构成的死角并尝试跟目标通电话。佑贵担心地看著,然而枪弹总不会隔著电话飞过来。用电话杀不了人。或许他正是这么想才不怕。
男子立刻讲完电话回来了。原本就不好的脸色并无变化。
「人似乎在山上。」
「山上?」
「虽然那个漂漂亮亮的怪女人跟大自然并不搭调。」
他口中抱怨似的冒出难以判断是夸奖或损人的评语。
「可是这座山……她大概也知情吧。」
男子一边收手机一边自言自语,让佑贵起了反应。
「有什么状况吗?」
「啥?啊,路上有空我再告诉你。」
男子的这句话让佑贵眼睛周围的皱纹随之增加。
这三天来,他根本一次都没有感觉过空闲。
佑贵正打算迈步,才察觉到有蜘蛛网黏在嘴唇上。他用吐口水的方式清掉,然后用拿到的口罩遮住嘴巴。由于鼻子几乎没有发挥功能,呼吸变得非常困难。
佑贵就这样跟在男子后面,不过一离开废弃工厂的建地,他随即绷紧肩膀和背脊。
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被人发现,佑贵没两下子就快要头昏眼花。
调适好的呼吸也立刻就乱了,意识因而涣散。
男子根本没回头,却能察觉佑贵这样的反应并给予忠告。
「态度要磊落。这附近没有警察会来巡,再说你的长相也没有对一般民众公开。」
男子的说词让佑贵抬起头。并不是因为感到安心,而是对这番话有疑问。口气彷佛熟知周遭状况的男子又继续说了一会儿。
「因为太少出事情,警方就不分人手过来巡了。」
佑贵从这样的说法与内容也能推导出答案。
「难道你住在这附近吗?」
「我家就在这一带。我猜你也一样吧。」
没聊过身家背景却被对方说中,使佑贵有类似喉咙受制于人的压迫感。男子依旧没停下脚步,还把脸抬向天空。
「人要是累了,就会想家。」
男子像叹息一样表露出来的真心话让佑贵不禁有同感。
只要回家,肯定能让目前的烦恼与身体的沉重感化解几十分之一。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之下,自然会想扑向那具体的唯一解答。佑贵听出男子与自己是同乡,甚至觉得好像有一丝亲切感。
不过男子却忽然回头,露出泛黄的牙齿。
「唉,你八成回不去就是了。罪犯没有自由啦,是吧。」
男子毫不顾忌的口气和看似嘲笑地扬起的嘴唇,让佑贵火冒三丈。
怒火好似要烤焦耳朵,但他握起两颗拳头忍下来。
对于冒失行动的懊悔之意为佑贵带来了耐性。
「喔?」
男子的手机在包包里响起。他神色紧张地确认来电者,不过一看完手机就放松了。
「是黑田啊。」
男子直接就接起电话,佑贵则一直瞪著他那模样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怯懦乘隙而入,钻进拳头松开的缝隙。
自己学习得太晚了──佑贵在内心诅咒过去。
克服懊悔的他将杀意怀抱于心。
杀人后的第三天。佑贵依然在太阳底下。
时本美铃
时本美铃过得安安稳稳,还尝到了无上的幸福滋味。
甜美的感觉从昨天持续至今,余韵仍未消退。
身为热情粉丝的她与歌手二条终不期而遇。彼此所聊的话;被摸过的头。
最棒的是,还有摆在房间装饰的签名。美铃光回想就会脸红。
这两天开枪射人的行动曾二度失手,但是不值得后悔。
于是美铃今天就没到车站前面,而是在家附近散步。然而中午过后,美铃就忘了昨天的风波,又想到车站前看看。她梦想著搞不好能再遇到在找狗的二条终。假如今天能遇到她,就请她在CD包装盒上签名,东西已经在包包里准备好了。当然,手枪也收在包包底部。
美铃停下脚步是在大街上路过眼镜行的时候。从眼镜行与隔壁大楼之间可以看见某个动得慢吞吞的身影。用眼角余光瞄到那身影的美铃起了反应,停下来一瞧,就发现冒出来的是条狗。狗来到街上以后,便精疲力尽似的暂时趴下摊平了。它身上沾著土,脏得几乎让人误认其毛色。实际上,美铃原本也以为那是条全身长著褐色毛皮的狗,而且她并没有察觉那条狗或许是别人养的。
没有多注意的美铃打算直接经过,可是,狗又振作了。
狗走到美铃面前挡著路,彷佛不让她过。
「你做什么?」
美铃想靠右边避开,狗就扑过去把路堵住。
往左跳也一样。美铃来回反覆了几次,脸变得笑咪咪的。
「你做什么啦?」
第二次问就有愉快的调调了。行为有趣的狗让美铃产生兴趣。她蹲下来伸出手,狗就凑了过来。美铃捧起圆滚滚的狗并捏它肚皮,笑得乐开怀。软绵绵又热呼呼的。真是好东西──美铃脑中浮现不熟悉的表现用语,然后笑了。然而美铃发现狗在怀里磨蹭,浑身毛皮都脏兮兮地沾著土以后,「呀啊」地叫出声音,反射性放开手。狗急忙划动它短短的腿,勉强靠著难以想像是条狗的迟钝身手著地。
「啊~~啊,唔哇,这要怎么办?」
美铃来回确认两条手臂上的脏污,气急败坏。
把衣服弄得这么脏,回家会被妈妈骂。
就算身上有手枪,就算稍微欠缺道德观念,美铃仍是小学生。
没有比妈妈生气更让她害怕的事。
圆滚滚的狗看似过意不去地缩著脖子,却没有要逃走的动静。
「唔唔……」
美铃瞪著狗噘起嘴。
要射死它吗──美铃摸著包包底部的手枪如此思索。
有个具备魔女身影的男子就这么经过了一人和一狗旁边,然后停下脚步。
「唔~~?怎么啦?」
头上戴著尖帽子的男人收起手机,顺便探头看向狗的脸。
「它看起来像家犬,可是尾巴好脏耶。」
魔女帽男子木曾川不怕弄脏衣服,把狗抱了起来。
狗一脸稀奇地仰望著他那宽阔的帽缘。
「小妹妹,这不是你家的狗吧?」
木曾川向美铃确认。即使被完全不认识的大人搭话,美铃也毫不怕生地摇头。她和狗一样,都盯著那顶不可思议的帽子所留下的阴影。
「我根本不认识它。」
「我看也是。啊,河在那一边嘛。」
木曾川带著狗朝建筑物之间的空隙走去。美铃偏头说:「河?」
随后美铃听懂河是指河流,才想通木曾川是要去洗狗。接著,她碎步追到对方后面。
木曾川立刻察觉脚步声而回头,然后将嘴巴抿成「八」字形,摆出微妙的表情。
「你怎么跟过来了?这条狗跟你没关系吧?」
「我很闲嘛。」
「妈妈没教你不可以和陌生的大人牵扯上吗?」
「没关系没关系。」
反正要是有个万一,开枪射死你就好了。美铃是这么想的。
「社会上也有志在成为小女孩心目中王子的萝莉控大哥哥喔。」
唉,自己认识的那个大概无害吧──木曾川发出乾笑声。
两人一狗越过堤防沿岸的路,并且走下堤防,来到河岸。或许是最近接连放晴的关系,流量并不充沛,不过木曾川仍蹲到河边。于是狗自己从他的怀里跳下来,主动泡到河里。它还用前脚摩擦身体,只见河水逐渐被土染得混浊。
「喔,你自己会洗啊?真聪明。」
木曾川感到佩服。他顺手帮狗洗了用脚构不到的背后。
原本的洁白毛色显露出来,美铃看著的眼睛越睁越大。
「我还以为他是沾到泥土才圆滚滚的,结果本来就这么圆啊。」
哎,好重好重──木曾川高高举起从泥土脏污解脱的肥狗,然后「咦?」地注意到落在地上的影子。他觉得现实与记忆的轮廓似乎在那一瞬间重叠了。
「这条狗,我在某个地方有看过耶。」
彷佛呼应了木曾川的疑问,美铃大叫。
「啊~~!」
高八度的尖锐声音让木曾川板著脸回头。
美铃依然大大地张著嘴巴,还指向狗的鼻子。
「它是二条终的狗!」
「啊?你是说那个歌手?她的狗?」
木曾川等候美铃的反应。
此时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狗点了点头,彷佛在肯定他们说得对。
「它是我们昨天在找的狗。哇~~原来在这种地方啊,欸,让我抱一下。」
美铃拉著木曾川的衣服催促。木曾川蹲下来把狗交给她以后,她就贴著狗的鼻子端详说:「果然没错。」狗则目不转睛地盯著身为自己饲主歌迷的小女孩。
这次沾到美铃衣服上的不是泥土,而是水,不过她没有发觉。
「每次都在网路上跟她一起入镜的那条狗吗?哦~~」
木曾川跟美铃一起专心地盯著狗,狗也用圆圆的眼睛回望木曾川与美铃,好似要打量他们俩。由于狗完全没有吵闹的迹象,猜测它是乖巧或者与人类特别亲近的木曾川就摸了它的下巴。狗发痒似的扭头,木曾川也跟著露出喜色。
「那现在认出它是二条终的狗了,要怎么办呢?这家伙走失了吗?」
「嗯。可是我也没办法立刻联络到二条终。」
「你不是跟她认识?」
「并没有。啊,不过我昨天有遇到她,她还买了零食给我!」
美铃为了对抗与保持优越感而如此卖弄。木曾川敷衍般「哦~~」地笑了笑。
后来木曾川觉得圆滚滚的狗对美铃来说应该太重,就代替她接手。美铃虽然不满意让狗离手,却没有执意唱反调,因为狗确实很重。
「哦,怎么啦?」
圆滚滚的狗被木曾川抱在手上,还伸出前脚比划。当木曾川从狗的举动感觉到人味而发笑时,它又重复一样的动作。木曾川「咦?」地偏头。
偏头的木曾川试著朝狗所指的方向走。离开河边以后,狗依然用脚指向大型建筑物。
那是超市。木曾川一边斜向穿越停车场一边问狗:
「你肚子饿了吗?」
狗差点就点头,却又使劲摇头。这样的反应让木曾川眯起眼睛。
另一方面,尽管美铃紧跟著他们,却因为心里飘飘然地想著或许能再见到二条终,就不太注意狗。两人一狗直接朝超市靠近。
「要带狗进超市啊。」
不方便吧──木曾川一停下,狗就指著店面的入口。精确来说,它指的是旁边的顾客意见箱。接著它又伸了伸脚,指向顾客用来写意见的纸和笔。木曾川纳闷归纳闷,还是把纸跟笔凑到狗面前,结果狗就用前脚把笔收下了。它用两脚夹著笔,歪歪曲曲地在木曾川拿的纸上运笔。木曾川和美铃都默默看著它那么做。
『汉字难写,请多包涵。』
狗写的平假名在笔划上固然多绕了一些,但确实可以像这样读出来。
木曾川将它写的字从头到尾看了两次,笑著说:
「哇哈哈,字比我还丑……不过在狗圈子里就是写字的头号名家了。」
你是冠军──木曾川举起狗的前脚表扬。狗似乎也不排斥。
「原来你会写字啊。」
『勉勉强强。』
「哦,连对话都能成立,表示你听得懂人话喽?还真有意思。」
木曾川一下子就认同了这条狗的存在。
大概是因为在工作上也会碰到异于常人之辈。
他面对奇才异能似乎见怪不怪。美铃目瞪口呆。
『度夏痴忆京。』
「甚至不乏文学素养,好厉害的狗。假如把这句诗倒过来念呢?」
『汪。』
「有够无聊~~」
木曾川捧著肚子对低级的笑料笑了出来。
「然后呢?想要我买什么给你吗?」
『不是的。我想请两位出力。』
「啊?」
『山上有人等著我去救。十万火急。』
狗用前脚跺了两下,像在强调事态紧急。
「山……在山上啊?所以你是一路下山才会弄得全身土。呼嗯,救人是吗?」
纸的背面写满了,木曾川就拿了第二张纸给狗。地点虽然是门口,他们带著狗在超市的角落东拉西扯,客人路过还是会投以异样的目光。但是木曾川原本就不拘小节,美铃也不会在意那些。
原来二条终是养这样的狗啊,果然好厉害──美铃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。
『有个女的被坏人绑架了。』
「状况不平静呢。」
『只靠我实在无能为力,希望你们帮忙。』
「要我到山上救人啊。」
狗表示肯定似的汪汪叫。木曾川捏著帽缘,「哼哼」地笑出声音。
「表示你看出我有多可靠喽?」
『对对对。』
狗附和得相当随便,吃它这一套的木曾川却心情大好。
「当英雄啊。偶尔要不要兼差救个女孩子呢?」
英雄这个词似乎有特别的底蕴,木曾川的喉咙顿时发紧。乡愁,反璞归真。交杂的种种情绪流到胃里,注得热而满。
当然,木曾川答应上山并不是单凭正义感。
无论他在哪里,追兵都会来找他。
找个能避人目光的地方对彼此都方便。
既然冲突没办法避免,木曾川决定以此为前提来行动。他把狗捧起来,然后摸了摸它的背说:「交给你带路。」狗最后在纸上补了一句「感激不尽」。
他们打算到街上招计程车,便离开超市。
美铃也一副理所当然地跟在旁边,对此木曾川面露难色。
「你想来?我们要爬山耶。」
「毕竟不把狗送回去给二条终又不行。」
对这个名字起反应的狗吠了。声音又细又长,充满思念。
「其实我觉得直接让它回家比较好。何况二条终应该还在找它。」
「哎,话是没错。不过,你也不能放著山上的事不管吧?」
木曾川一问,狗就应声了,彷佛表示「正是如此」。
「所以喽,山上好像有坏人,遇到危险我也救不了你喔。」
「没关系没关系。」
美铃回答得跟之前一样随便,使得木曾川坦白讲出其他顾虑。
「这阵子社会的眼光相当严厉。可以的话,我想避免带你到处走动耶。」
会出事的喔──木曾川如此耍宝。不过,他好像没有要讲太多来拦住美铃的意思。
这样好吗?只想了一下的他做出结论:无所谓。
哪怕自己当下有被追杀的风险,木曾川也不会在意人。
尊重动物甚于人类是他的个性。
另一方面,美铃则有不能让二条终养的狗就这么被人带走的考量。她希望被夸奖,也想要更多奖励。这就是美铃真正的心思。
美铃并没有信任木曾川,不过就跟她之前打的主意一样,假如对方心存歹念,开枪射死他就行了。
美铃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。
当然,木曾川并不知道美铃在包包里藏了那种危险的玩意。
不过,他对手枪也应付惯了。
双方都存有相当大的疏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