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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我成了你,你成了我(2 / 2)


松平先生不停动着下巴咀嚼,点了点头。



「你们是谁啊?来讨债的吗?」



「看起来像是吗?」



「不像。不过我也没见过你们,找我有什么事?」



也许是他九年前的个性比较粗鲁,嗓音显得尖锐。我蹲在松平先生身旁,心想要好好吓一吓他。这位科学家听了,绝对不可能还能保持冷静。



「我们是未来人。」



他又咬了口西瓜,毫无反应。我再下一城:



「我们是搭乘九年后的你所做的时光机,飞到这个时代来的。」



松平先生吐出西瓜籽,然后终于转头看向我:



「你稍等一下。」



松平先生将西瓜放回盘子上,走进尽头的那间房间。根据房门打开时瞥见的情景,那似乎是间厕所。然后松平先生在那间厕所里开始大吼大叫:「呜哇哈哈哈~!」「来啦来啦来啦——!」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,可以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狭窄厕所门扉上的声音。



真知仅发表了一句感言:「蠢毙了。」我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。



因为见到对方跟现在我认识的松平贵弘有着相似之处,令我很开心。



可怕的骚动持续了约5分钟之后,松平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。



「我等你们很久啦。」



「等我们很久了?」



「我相信总有天会有来自未来的人出现,所以一直做好了心理准备。」



所以刚刚才会有那种反应吗?



「你……你还真干脆就相信了呢。」



「废话,那可是未来的我耶。肯定做得出来。」



他做回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,然后完全不在意吃剩的西瓜上聚集的蚂蚁,一起张口咬下。松平先生发出偌大的咀嚼声咬碎西瓜又大口吞下后,看向我说:



「你们是这个时代常常跑来找我玩耍的小鬼吧,神韵很像。」



「是的。研究所因为遭到了地震,损失十分惨重呢。当时松平先生最惋惜的,就是放在架子上的时钟全都摔烂了。」



为了博取他的信任,我说出应该只有过去的我才晓得的事。



「别讲得一副你很怀念的样子,对我来说,这可是数周前才发生的事呢。」



松平先生发出叹息。不过,明明几乎所有研究器材也都摔毁了,他脸上却马上又浮现出笑容。出乎意料地,仿佛在说自己很开心般。真是个怪人呢。



「那么研究所在几个月后才会重建完成啊?」



「未来的事还是别过问比较好吧?博士。」



能够遇见同样理解时光旅行的人,我不禁开心地开口说笑,松平先生也扬起嘴角。



「你说话的方式跟小时候比一点也没有变呢。」



「是吗?」



「嗯,都有着岛上特有的口音。我听得出来喔。」



原来如此。为了让他继续保有笑容,我还是别告诉他之后将会有暴风雨来袭,而且会引发更惨的悲剧吧。然后更难以启齿的是,再那两周之后甚至会有台风报到,仿佛要给小岛最后一击。



松平先生吃完西瓜后,伸长颈子,看向我身后的真知。



「那边那一位是真知子吗?」



「不需要加个子。」



「说得也是。开玩笑的啦,因为你完全没了可爱亲切的感觉,我还以为是别人呢。」



他笑着说,同时视线转向轮椅。真知的脸色微微一沉。



纵使一句话也没说,轮椅就已显示出了真知未来的一部分。



「看来你的人生走得也不算平顺呢。」



「才不呢。」



真知逞强似地撩起头发。「是吗?」松平先生也如此应声,不再追问。



「话说回来,你为什么住在前田小姐家?」



「啊,因为我们是亲戚。」



松平先生不知为何尴尬地搔了搔眉心。虽然很令人在意,但更让我惊讶的是,他和前田小姐居然是亲戚。这件事搞不好没半个人知道。



「原来是这样啊。」



「那么,你们来这里做什么?」



他像在催促我们般改变话题。对我们而言,能进入正题也是感激不尽。



「其实是想拜托你帮忙修理时光机。」



「喔?」



松平先生将西瓜皮丢向盘子,接着坐起身单膝跪在地上。



「你制造的时光机坐一次之后就坏掉了啦。」



「坏掉了?一点反应也没有吗?外观都没问题?」



「全部的答案都是YES。」



我用力一点头后,松平先生就兴奋地跳了起来,只差没宣告他很想要手舞足蹈。他站起来后,用力握紧好几次拳头。见到他这个反应后,我明白自己那不详的预感应验了。



「太完美了!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时光机啊!」



大概是因为松平先生大吼大叫的缘故,前田小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向我们。可以看到她动了动嘴唇说:「吵死了,混账。」但由于被松平先生的大喊掩盖过去,声音没能传到这边来。



我莫名地像监护人般朝她低头道歉,并对松平先生感到错愕。



「果然,你是故意将时光机设计成使用一次后就会坏掉吗?」



「应该吧,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。」(真被你猜对了)



「你是笨蛋吗!」



真知朝一副趾高气昂又笑容满面的松平先生怒声咆哮。总觉得她顺便也把我一道骂了进去,我不禁缩起脖子。松平先生像个被训斥的孩子般嘟起嘴唇:



「唔,你在生什么气啊?」



「问我生什么气?你真的不明白吗?快点给我明白!」



「就是不明白才会问你啊!」



为什么反而是你恼羞成怒啊?真知与松平先生面对面地互相瞪视。我往后退一步,再次朝前田小姐的方向低头致歉。仿佛只有我是普通人一般。



「把我们丢到这种时代后,时光机却坏掉了?你觉得这种事情是对的吗!」



「不行吗?」



「……不行啦。」



真知大概也错愕到了极点,转换成了谆谆教诲的语气。她想必是领悟到自己的怒气对眼前的怪人根本一点影响也没有。像要教唆还在眨眼的松平先生般,真知态度强硬地自顾自说下去:



「我想要回到原来的时代,所以麻烦你快点把它修好。」



「喔,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。没问题。」



松平先生干脆地点头,但真知依然目光锐利地盯着他。



「修得好吗?」



「未来的我做得到,过去的我当然没理由做不到。毕竟年轻时的我脑细胞应该比较多啊。」



这算什么根据啊?尽管胸口闪过一丝不安,我们还是只能目送松平先生离开。松平先生快步走向玄关后,蹲下身寻找鞋子,然后又转头看向我们:



「啊~对了。未来的我有什么留言要传达给我吗?」



「留言?啊~有喔。我记得好像是一串数字。」



「124387211。」



真知插嘴回答。看来她只听过一次就记住了。真是了不起呢。



「!是吗?我明白了。」



松平先生莫名开心地颔首,夹在腋下的手静不下来似地动个不停。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后,几乎要向前绊倒般地以最快速度跑走了。



「那个留言是某种暗号吗?」



「你不知道吗?」



真知皱起眉一脸受不了的表情,眼神像在指责我的脑筋真差。



「你知道吗?」



「当然。」



「那是什么?」



「才不告诉你。」



真知面无表情的吐舌,但又马上难为情地缩了回去。



发现到她的态度在一瞬间有所软化后,我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。



*



我们离开前田小姐家后,追在冲出家门的松平贵弘身后前往发电所。再这样下去,今天一天之内似乎就会走完岛上的所有主要的场所。



我希望时光机的修复工作能够顺利进行,然后回到原来的时代。



不,是一定得那样才行。



「岛上的景色真是一点也没变呢。」



绕过北方,途经码头侧边之际,尼亚轻声说出了这句感想。我跟着看向左侧后,只见大人们正从停靠在岸边的定期船上卸下货物。他们就像正在将捕得的鱼类扛在肩膀上般,接收着丰硕的战果。船只飘来了燃料特有的臭味,我皱起脸。



的确,一点也没有变。由于平时就没有多加留意,因此我也无法判定大人们的构成成员与九年后有什么不同,甚至根本觉得是同一批人在工作。如果没有遇见小时候的我们,也许我完全不会相信自己回到了过去。



停泊的船只后方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洋,海面摇来晃去,仿佛要将这座小岛变成一个摇篮。白天的海面是淡绿色,但当四周弥漫着朝霭时,大海就会呈现出银白色泽,我非常喜欢。



海风很冷,滋润了曝晒过度的肌肤,但触感又有些粗糙。



顺便说明一下,明明走南边对我来说会比较轻松,现在却走北边,是因为小尼亚他们也跑向了北边。由于可以预测到他们的目的地,若不想碰见他们,最好就沿着同一条路走。这是尼亚的提议,我也决定这么做。



「以前还觉得搭船是一件大事呢~」



尼亚很喜欢船,他眯细了双眼,眺望着远方大海的彼端。



「是啊。」



就算到了本岛,还是会有这种感觉。毕竟在那边根本不会搭船。搬家之后,我还对汽车满街跑的景象感到惊愕不已,而且马路上人太多,让我每次一出门就头痛。事到如今反而又觉得自己在这座岛上格格不入,真是爱挑三检四呢。



究竟要待在哪里,我才会感到满意呢……当我胡思乱想之际,却发现尼亚瞪大眼睛低头看向我,我不禁火冒三丈。干嘛啊,这家伙。



「干嘛?」



「呃,不,只是没想到你会回应我。」


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是啊。」



被他点出我的失态,我急忙让手足无措的自己保持镇定。我手臂使力,努力不让自己的狼狈显露在外。尽管只有一瞬间,我还是对态度软化的自己感到生气。



即使现在身处在奇异的事态当中,但如果要与尼亚和平相处,绝对免谈。我害怕着与他的友情会一点一滴恢复,于是加快了轮椅的速度。由于码头周边都是平地,很容易就能加快到足以甩掉尼亚的速度。我毫不费力地与尼亚隔开一大段距离,往东北方前进。



小小的我和尼亚应该是去了位在东北方的灯塔吧。在这种没有电脑游戏和漫画能满足我们的小岛生活当中,家里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游乐场。灯塔旁有一处像广场般,树木数量较少的空地,可以在那里玩躲避球等球类运动。



当时不知有多少颗球消失在树林的另一端。一不留神,球就咚咚地弹进了树林里,就算走进树林里寻找,也怎么样都找不到。仿佛一钻过树木间的缝隙之后,就会被带到其他的地方,景色与世界全都变了。在这座岛上,这是我少数会觉得害怕的事情。



但见到过去的我后,也不能否认当初我有可能只是个记忆力差的笨蛋。



我来到了一个地方,可以眺望到在树林尽头探出头的灯塔,我确认四下无人后停下轮椅。我没有理由得等尼亚,但也不想马上赶去研究中心后,和松平贵弘两人单独相处。我讨厌尼亚也讨厌怪人。但如果有人问我比较讨厌哪一方,我大概会选尼亚。



小小的我却非常喜欢我如此讨厌的尼亚,而且现在正和我待在同一个时空当中,这点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。见到她才一天就喜欢上了未来的尼亚后,更让我如坐针毡。



那两个小家伙今天在玩什么游戏呢?



我心不在焉地思索后,察觉到了某件事。那件事就像一道光芒尖锐地射进我脑海里。光芒变换着形体,时而像棉花糖,时而像粘土,缓缓勾勒出回忆。



记忆冷不防地打开了那个抽屉,一个画面闪过脑海。



面向内心的心眼捕捉到了那幅画面。



刹那间,臼齿深处的牙龈当中涌出了苦涩感。



我记得的确就是在这一年,这个时期。



*



这个时期,我们都在那座灯塔旁练习骑脚踏车。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,但真知还不会骑。因为真知家没有脚踏车,而且如果一直只在岛上生活的话,也不需要有脚踏车。



我因为有外婆留给我的脚踏车,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努力练习。一部分也是因为岛上一年一度都会举办环绕小岛一周的自行车竞赛,我很想参加。而今年是我第一次参赛。



然后,我与真知就——



「你们动作真慢!还有,不要将我具有历史意义的发明丢在这里啦!」



来到发电所旁边后,已先一步抵达的松平先生大感新奇地在小卡车周围来回打转,并大声向我们抱怨。不知什么时候,他已穿上脏兮兮的白袍代替外套,还戴上了无框眼镜,对着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不停发出沉吟。



「就是这台吗?我做的时光机。」



「对。」



「品味真好呢~尤其是执着于车型这点太完美了。而且还是小卡车哩。」



站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前,他接二连三地自吹自擂。九年后个性也还是没变。



「我想你会选小卡车是因为没钱吧。」



「说得也是呢,我怎么可能会有钱?如果有机会做第二台的话,至少该选辆有车牌的车子。不,梦想就是该远大一点,所以还是要买辆迪罗仑(注1:De Lorean是美国以前的汽车品牌,电影《回到未来》系列就是将这款汽车改装为时光机。)吗?我买得起吗?」



松平先生边审视着车头,边像猴子般摆出反省的姿势。真希望他能改善一下最根本的问题。每用一次就会坏一次的时光机是怎么回事啊?



「那么,修得好吗?」



真知有些心浮气躁地问。「不知道。」松平先生立刻回答。



「不先看看的话,我什么也不敢保证。真不愧是我,可谓是乍看之下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才能。」



「你不要修理了之后,让它故障得更严重喔。」



真知警告之后,松平先生大感受不了似地连连摇头。



「你们这九年来难道都没见识到我的厉害吗?」



见识到了你每次都挑战时光旅行,然后每一次都失败。还有……成功。



「总之我先看看再说,你们就到旁边去卿卿我我吧。」



松平先生从驾驶座钻进小卡车里。大块头的松平先生一坐上去后,空间狭小的小卡车顿时成了玩具一样。只见他握着方向盘,心情极佳地哼了起来:「轰隆轰隆~」看着他好一阵子后,他却只是笑嘻嘻地迟迟没有要开始调查的迹象。于是真知快我一步地出声催促:



「你再不认真修理的话,我就辗了你喔。」



岂止是催促,根本是威胁了。松平先生放开方向盘啧了一声。



「真是个急性子的女人呢。」



「对你而言这或许事不关己,但对我来说可是非常迫切的问题。」



真知始终没提到「我们」。当然,她并不是在尊重我的意见,只是讨厌和我并列在一起。对此,我也感到松了口气。



松平先生像个被斥责说「快点读书」的孩子般,一边嘀咕抱怨一边伸手探向仪表板上的机器。虽然他嘴上不停发着牢骚,眼神却透露出了认真。



他那张带有些许偏执感的狐狸脸此时显得更尖了,他动作慎重地像在探险遗迹般操作机器。他启动像是开关的机器后再关闭,仔细地确认电线的接头。



接着在正式展开调查之前,转头看向我们说:



「会花上不少时间喔,你们先去岛上到处绕绕如何?」



「不用了,我在这里等吧。而且我也不想遇到以前的我们。」



况且我也看到了外婆精神奕奕的模样,已经充分达到了来这个时代的价值。



虽然回去之后,每当看到外婆时,我又会很心痛吧。



「是吗?」松平先生模糊地应声后,将手伸进座位底下开始了某种作业,将我们丢在一旁。由于闲得发慌,我在四周信步闲晃。



看向小卡车的车斗后,只见上头放着真知轮椅的防滑垫。应该是现代的松平先生事先准备好的吧。虽然很感激他的贴心,但我希望他也可以多准备点其他的东西。



接着我又看了看发电所大门前的情况和研究所的残骸,没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。岛上的空气与天空我全都再熟悉不过,一点新鲜和怀念感也没有。没多久我就无处可去,靠着树干坐在地上。



真知则是继续坐在轮椅上,板着一张可怕的脸。



像在监视松平先生修理车子的进度般,她始终没有别开目光。



想必她真的很想回到原来的时代吧……但事不关己般如此思索的自己,又是怎么回事呢?我也很想回去……吗?虽然至今的行动都是以此为目的,但我真的发自内心如此希望吗?我并不打算在这个时代里做些什么,可是……



就算回去,那里又有什么?这个问题出奇地沉重。



大学上课的烦恼、在小岛生活的烦恼。明明以往每天都是什么也不想地到处横冲直撞,一天就这样结束了,跑得非常快活惬意,仿佛永远会持续下去般,现在却像是枯竭的沼泽底部一样,只等着干涸的那一天到来。所谓的变成大人,就是这么一回事吗?



松平先生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来。也许是受不了车内的臭气,正用手捏着鼻子。



然后就这样以鼻塞似的语调,口齿不清地对我们说话:



「你们身上有钱吗?」



「可不会借你喔。」



「我才没有要借哩,真是的。先不说这个了,车子不但故障,汽油也不够了。虽然不至于空空如也,但不足以飞回未来吧。岛上又没有加油站,所以包含运费在内,得花上不少钱喔。」



他提出了极度现实的问题后,真知立即皱起眉心挖苦道:



「竟然连油也没加,未来的你到底有多小气啊?」



「哇哈哈!」



明明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,松平先生却莫名地放声大笑。



「啊,你等一下,还有一个方法呢,就是偷取那辆负责寄送邮件的小卡车的汽油。」



「你才给我等一下。」



若不阻止他的话,搞不好他真的会实行。不,就算阻止了他可能还是会偷。



「另外,有几个零件也烧坏了,必须替换掉才行。订购零件果然还是需要钱。啊啊,虽然是别人的事情,但处理钱的问题时还是很教人郁闷呢。」



松平先生将手指抵在额头上,垂下脸庞。看来身为一个每天都过着拮据生活的科学家,他脑海里已有某些盘算。毕竟小卡车也很明显是找了辆废弃的车子。



「只要有钱,所有问题就能解决了吧?」



真知向松平先生确认后,「嗯。」他落落大方地点头。



「等替换用的零件送到后,再开始修理……大概一、两个星期就能修好了吧。



必须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这个时代里吗?一旦滞留的时间过长,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,可能还是会做出一些无心的举动。这样一来,更有可能会制造出彻底改变未来的契机,阵阵不安向我袭来。



「两个星期……嗯。」



真知露骨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情。看来她已经发现到两周后会有什么事情。



也就是自行车竞赛。命运注定在比赛结束之后,我与真知会拳脚相向。



「这个期限也是以有钱的话为前提呢。你们有人可以借吗?」



「怎么可能有啊?」



「我想也是。……嗯~好吧,我来想想办法。」



「喔喔?」



我不由得提高音量。因为没想到会从松平先生口中听见这种援助我们的话语。真知应该也很惊讶吧。我如此猜想朝她看去后,她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明显的反应,依然维持着像要看穿松平先生内心般的锐利目光。



「只不过回到原来的时代后,要记得还我钱喔。」



「嗯,我知道,交给我吧。」



「也要先在借款书上签名喔。」



「好好。」



无论如何,能够解决资金问题真是得救了。有人能够帮忙分担眼下的其中一个难题后,肩膀上感受到的烦躁也减轻许多。剩下的问题,呃……还有好几个。



「可是长达两个星期的话,你们要住在那里?先声明喔,我家可不行。」



松平先生马上点出了接下来必须解决的问题。我对于他说的「我家」这个厚脸皮的措词感到错愕。



「那里是前田小姐家才对吧……算了,没问题,我会想办法。」



如果只有我的话,还能考虑露宿荒野这个办法,但真知就不行了。虽然也想过外婆家,但也不行吧。这个时代虽然还存有民宿,但我们根本没钱入住,如此一来,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。我毅然决然地抬起头,看向东方。



视线的前方,是时至今日依然健在的岛上装饰品——也就是发电所。



*



有人谣传发电所里住着妖怪,为了确认这则传闻,我在十岁的时候召集了整座岛上的孩子(约二十人)组成一支庞大的部队,进入发电所里探险。这种遭到弃置的建筑物,不知为何总能深深吸引住孩子们的心。



探险之后有没有遇见妖怪,当然是用不着说。



然后现在,我再次仰头看着发电所心想:



「妖怪该不会就是指我们吧?」



时间序列也像是在促成这个可能性般互相吻合。倘若怪谈的真面目其实是穿越时空,还真教人笑不出来。这样一点也没有梦想可言。如果时光旅行者像现在这样真的存在,那么有妖怪也未尝不可。



尼亚选择的住宿地点是无人发电所。灯塔那里会有小孩子出没,但如果是发电所,再加上父母都会告诫孩子,所以平日少有人来……看来他还记得这些事。如果只有神社的屋檐下和发电所内部可选,我宁愿进入室内吸满是尘埃的空气。



「旁边有办公室,以前似乎是当作休息室使用。里面也有简易厨房,看来能勉强生活。」



尼亚在发电所里绕了一圈后,回到入口向我报告。听完之后,我往办公室前进。旋转的车轮常常因为卷到地面上的杂草而停顿下来,让我很不高兴。



发电所周边环绕着为数惊人的树木。水泥砖围墙上覆满了青苔与小草,石墙已彻底被林木掩盖。虽说是办公室,但就只是意见木造小屋,外观像是间仓库,当中散置着十字镐和罐装果汁的残骸。



即便是白天,办公室里仍是一片昏暗,空气也淤塞不流通。看着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时,仿佛正看着微风的流动,心脏因这种氛围而加速跳动起来。



这座岛上一点刺激也没有。风平浪静似地祥和,停滞不前。



「这里基本上是紧急用电时的预备供电所,所以也有自来水,真是幸运呢。」



「嗯哼……那三餐怎么办?」



「有储备的紧急干粮喔,虽说只有营养口粮,剩下的……就是捕鱼之类的?」



关于后者,尼亚也说得没什么自信。我们以往虽然曾好几次挑战过捕鱼,但从未取得满意的成果。甚至还曾经效仿渔妇们跳进海里,结果因为上不了岸而被码头上的大人们救了起来。想想还真是命大呢。



「可是,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?虽然我提议了这里……」



尼亚像在担心我般征询我的意见,似乎是顾虑着靠轮椅生活的我会不会觉得不方便。不知为何,每当尼亚表现出这种态度,比起被其他人这么对待时更让我心头烦闷。要一直抬起脸来这件事,也变得有些艰辛。



「当然不可能没问题啊。」



「那么……」



「反正只要待在这座岛上,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无障碍空间的概念吧?」



纵然能回到自己的家,那里的环境也不适合我居住。既然如此,那待在发电所的休息室也一样。而且基于不会引人注目这一点,这里反而好多了。



「那么,就住在这里没问题吗?」



「也只有这里了吧。」



根本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。前往本岛的话,更不会有容身之处吧。



就某方面而言,这里空隙很多。在远离尘世的孤岛上,有着足以藏起突然到来访客的空隙,非常适合藏身——虽然这么说很像是罪犯。



尽管尼亚没有表现在脸上,但似乎也这么认为,只见他点了点头。



「那么,我就先离开了。」



「你要去哪里啊?」



「旁边有个调整水流的小房间,我就睡在那里。有什么事再叫我吧。」



语毕,尼亚真的打算走出办公室。不,给我等一下。



「为什么?」



「咦?啊……因为我想你可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吧。」



和我在一起的话。尼亚带着这个弦外之音解释后,等待着我的反应。他说得非常正确,所以我大可以开开心心地挥手目送他,跟他说「拜拜~」可是——



「我又不介意。」



虽然满心不甘,但为了留住他我如此回答。(…这算是娇了么)



像是我轻碰了他的肩膀般,尼亚吃惊地往后仰。有这么惊讶吗?



「……啊,是吗?是因为你还很惊慌失措吧,嗯。」



「不要擅自替我找理由啦。我已经冷静下来了。」



身为现代人,就算被卷进这种程度的超常现象,也都适应得很快。不,事情当然不是一句「这种程度」就能道尽,但我想只要是同世代的人,大家都有着这一面。也就是说好听一点是包容力啊,说难听一点是对于现实与虚构的判定很模棱两可。而这一面对这次的事态非常有帮助。



「你想待着的话就待着吧,这里又不是我家。」



而且也不是我该存在的时代,所以我没有任何资格去高声主张什么。



我与尼亚之间的不和,让它存在于我们的时间里就好。在违逆了时空洪流的这个瞬间里,没有它出场的余地。话虽如此,也不代表我完全原谅他就是了。



「呃,可是,你心境上出现了什么变化吗?」



尼亚战战兢兢地问。因为在这个时代里,唯有尼亚是我的同伴。



我本想这么说,但还是算了。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同伴这么令人难为情的字眼。



「因为我虽然讨厌你,但不想当个冷酷无情的人。」



要讨厌一个人的话,我就要自主性地讨厌,我不要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人论断。我早就决定好这么做。



尼亚像是无法理解般坐在办公室外,怔怔地抬头仰望天空。他半张着嘴,像只吸取空气的金鱼,表现出的态度很难界定他像是等鱼饵般,等着我开口向他攀谈,还是正好相反。



「还有,有你在的话确实比较方便吧。」



「啊,嗯。」



我补充说了这句话后,他的反应还是很迟钝。于是我试着慢吞吞地进入办公室内,与他拉开距离。尼亚没有动静,他仅是瞥了我一眼,继续半张着嘴巴。那副蠢样令我火大,我马上掉头转回前方。



车轮碾过地上厚厚的灰尘后,发出沙沙沙的声响。坐在昏暗的办公室内放眼望去,根本不见什么妖怪,就只是间年久失修的发电所。



一个人的探险非常乏味,丢在屋内的毛毯显得老旧破烂,令人生厌。



「啊啊~真是的,好烦。」



早知如此,就该更有计划性地吵架才对。



*



之后,我们两个人各打开一罐营养口粮填饱肚子后,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。该想的事情如山一般多,喉咙又渴,最重要的是非常困。



猛然回神时我已经横躺在地,似乎就这样睡着了。听见自己的鼻尖传出打呼声后,我坐起身子。原本我在坠入梦乡前脑袋里千头万绪,现在却像一片台风过境后的蓝天,什么也没留下。多半是因为我没有靠着枕头就睡在休息室榻榻米上的缘故,头隐隐作痛。我按着额头,好一阵子无法动弹。



发电所内的电力还能使用,因此整间办公室被照得格外明亮。装饰在屋子里的月历,日期依然停留在我出生的那一年,窗前网上堆叠着大量的箱子,但全都无法打开。办公室的大小约有十二个榻榻米大,备有两人份的毛毯。



房间的构造让人想起学校的宿舍值班室。我注视着发电所内写有标语的海报,再看向正上方的时钟。时钟的指针显示现在时间为两点,但秒针犹如被拔掉羽毛的小虫般不停颤动,恐怕没有正常在转动吧。



外头已是一片漆黑,很显然是晚上。但不至于已经凌晨两点了吧?



另外,我也注意到屋内没有真知的身影。她出去外面了吗?



待头痛稍稍平复之后,我走出办公室。身为未来人却偷懒没带牙刷和枕头,心中的这份后悔反而更令人懊恼。真知到哪里去了呢?即便竖耳倾听,也听不见真知轮椅的车轮转动声。我决定在附近稍微走走。



听着青草的触感、虫鸣声、寒冷的夜气、搔弄着脸庞的树木与枝桠,在在都让人觉得完全没有真实感,果然原因出在于眼前这片毫无变化的黑暗吧。



岛上没有半盏户外电灯,夜晚降临时,四周会漆黑到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否其实已闭上眼睛。就算走在路上,也只会与猫擦身而过。野猫们经常在夜晚于岛上四处徘徊。白天是人之岛,夜晚是猫之岛。也许是岛上的神明在暗地里订定了这样的规则。



姑且不论这件事,我很快便发现了真知的背影。



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找到的,只见她正默不作声地举着大型铁锹,而且还是一双手各一把。手臂上下运动的同时,她边「呼!呼!呼!」地发出规律的吐息。肌肤上浮出的大量汗水,让人想像不出来现在可是凉飕飕的十月夜晚。我也不好意思出声叫她,于是好一阵子只是在旁观看。观看的期间,我思索着自己是否也能举起铁锹,最后得出没办法的这个结论。



忽然间,真知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般转过头来。她的汗水像要划开额头似地斜斜流淌下来,浏海也因汗水湿答答地黏贴在额头上。孩提时代每次玩耍过后,经常能见到她这个造型。



「偷窥狂。」



「肌肉锻炼?」



「……我很不安,所以得赶快锻炼自己才行。」



虽然是段没有交集的对话,但光是能与她说话,就已是一项壮举。我靠在树干上,凝视着真知的背影。真知也许是在意我的视线,放下双手上的铁锹中断肌肉锻炼。然后很难得地,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。



「因为没有哑铃,我就借用了铁铲。」



「铁铲?那是铁锹吧?」



「不对,是铁铲……啊。」



这时真知眯起双眼,以之间抵着眉心,「唉~」地吁了口气。



「我记得以前我们也吵过这件事。」



经她这么一说……我交叉手臂,仰望夜空,恍然回想起来。



「有耶。去海滨玩的时候我带了铁锹,然后途中就吵了起来。」



「结果我们放弃去海滨玩,开始向岛上所有大人统计大家的叫法。」



「那结果是哪一种比较多啊?」



「忘了。」



真知缓缓摇头,似乎是真的不记得了。但是,她的脸上已少了几分平时的冷峻,好像还带有某种充实感。见状,我往前向真知靠近了一步。



「总觉得今天真是手忙脚乱呢。」



我鼓起勇气继续与真知对话。真知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意图,拭汗的同时垮下一张俏脸。苦涩、苦难,在历经了错综复杂的苦恼之后,真知会有什么反应呢?



「岂止是手忙脚乱啊。」



真知哼了一声,瞪向我,但没有拉开距离。我们相隔着一公尺多的距离并排而立,笔直地面向黑暗,又时而瞥向身旁的人。



「我们消失之后,不晓得岛上会不会造成骚动。」



「真不知那个男人要怎样解释。」



这回真知像是等着看好戏般,哼哼笑了起来,然后将浏海往上撩起。



「不管松平先生怎么粉饰太平,我想父母亲都会无法接受吧。」



「还好吧,应该不至于吵到不可开交。如果是以前还有可能,但现在不会了吧?」



「谁知道呢?先不说我,但你毕竟是女孩子啊,父母还是会唠叨的吧?」



我佯装自己很了解似地说。真知的一切我还算清楚,但对她的父母就不熟了。提到父母后,真知的表情沉了下来。是我失言了吗?我赶紧别开目光。



「大家会不会以为我和你是一起失踪的呢?」



「也许吧。」



「该不会以为我们是私——」



至此一直很流畅地说着话的真知突然顿住。她「咳咳咳」地故意假咳了几声后,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转回脑袋,然后默不作声。



由于等了好一阵子都没投后续,我试着催促:



「私什么?」



「没什么。」



「这样很让人在意吧。」



尽管我预期她会大喝一声「谁管你啊!」但还是继续深究。于是出乎意料地,真知只是恨恨地噘起嘴,然后很别扭地支支吾吾说:



「我只是想说……他们搞不好……会以为我们……是私奔。」


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


真知应该也是吧。我当然也无法只是听听就算。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很理所当然地红了脸,对彼此产生过剩的意识。我都没想过这件事。



我佩服着真知想像力之丰富,但同时也变得无法直视她的脸庞。真尴尬。这种时候格外希望不懂得看气氛的松平先生也在,但他应该已经不在附近了吧。



「如果这算私奔的话,那我们还真是选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呢,肯定谁也追不到这里来。」



我说完后,真知挥了挥手上的铁锹,低声咆哮似地说:



「别得意忘形!」



「嗯,对不起。」



「到旁边去吧,我还要再运动一下。」



她「嘘!嘘!」地挥手驱赶我。我听话地逃离现场,准备躲进办公室。但由于有话忘了说,我又折回来。



「对了,睡觉的时候我会帮你,到时再叫我一声吧。」



虽然没有回应,但我在黑暗中看见真知上下点头。



远离了九年的藩篱回到过去后,说不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稍微回复到了以往。不过以往的关系毕竟算是失败,也不能回复得太过头吧。


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


后退是件不好的事情吗?只有前进才是正解?



比起前进的方向,抵达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。那我们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呢?



原本的时代?



可是,回去之后又能怎么样?没错,我在睡着前一直如此问着自己。



这个时代里有健康硬朗的外婆,有和真知感情很好的我。有着九年后我已失去的一切,岛上的环境也没有太大变化。父母也很年轻,真知用自己的双腿狂奔,还有、还有——过去是如此充实,怎么列举也列举不完,洋溢着幸福。



我以为这单纯只是我对于回忆心生的感伤,所以将其撇在脑后,但当它们摆在眼前时,我才发现自己在说谎。我一直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这些现实,一直在逃避。



也就是以前的我,其实远比现在还要幸福。



就像袭向眼皮的睡意般,人很难去抗拒曾经幸福的昨日。



所以。



于是,我们再一次活在九年前的世界里。



在这个恐怕是我们曾经最为幸福的世界当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