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章 不幸所在的小巷(2 / 2)
「不。『外边』的人全都是骗子,总是欺骗自己。他们给自己灌输谎言,连周围的也会跟着被骗。『外边』充满了谎言」
「……你说得太复杂了,我不明白啊」
「虽然你对我说过,『你是无所不能的』,但事实并不是那样。因为你是个好孩子,所以看不到的。看不到『外边』的那些人如何束缚着我。看不到他们是如何束缚着所有人。虽然你自己也被束缚着,但你太善良了,看不见束缚自己的绳子」
「叶耶……」
「就算被这些绳子勒住脖子,你也只会装作没看到」
女王的肩膀颤抖着。
「因为我不是好孩子,所以我看到了那些绳子。我一直被这些绳子五花大绑,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,连自己的形态都分不清了」
然后,女王缓缓地转过身来。
「唯独呆在这个王国里的时候,我才是真正的我」
叶耶张开双臂。
「是属于你与我的我。这样的我所拥有的王国,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,是一个渺小的王国。可是多亏了苍衣,它渐渐发展起来,现在变得如此辽阔」
「……」
胸口隐隐作痛。一阵反胃。为什么?
「扩张我们的王国吧,扩张只属于我和你的这个王国吧。这样不行么?」
「…………这样是……」
不行的————虽然很想这么说,但没能说出口。
「无所不能就是幸福么?虽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变成什么了,但我觉得,成为能和苍衣在一起的那个我就足够了。你不喜欢吗?这样不行么?」
「这……」
胸口好痛苦,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来。
女王可能没有察觉到苍衣的样子,也可能是察觉到了但依然选择这样。
「告诉我」
女王观察着苍衣,静静地问道。
「告诉我,苍衣」
女王问
「你为什么会觉得,人可以无所不能呢?」
女王提问的表情,看上去好像很不解,又好像很悲伤。
「告诉我,苍衣」
问道
「我不在了之后,你一直在『外边』生活,如今变聪明一些么?能看到那些绳子了么?」
「…………!?」
不对劲。
哪里不对?怎么回事?
这段对话,有问题。很奇怪。
「告诉我,苍衣」
女王提问。
「面对苦恼不堪脑中一团乱麻的人,告诉她她可以无所不能,这样真的是为了那个人好么?」
「……!!」
「告诉我,苍衣」
忽然,魔法阵与里面的东西一并崩塌了。
「你,没有忘记我么?现在还在被我紧紧地束缚着么?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!!」
叶耶与王国一起分崩离析,就像抛洒的石灰一样一片混乱,化作血色的烟,吞噬苍衣,完全掩盖住苍衣的视野————
「哇!!」
血色的烟在眼前纷纷变化,无数的人、兽、鱼、昆虫,胡乱的一边混合在一起,一边不断地混沌变化。仿佛令平衡感丧失,将理智夺走的混乱情景,就像万花筒一样扩展开来。强烈的晕眩袭来,吸入烟尘的口中满是让人恶心的血腥味——————
†
「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!」
苍衣惨叫着睁开眼睛。
这一刻,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,呛得他猛力咳嗽起来。
「咳……咳、咳……」
苍衣翻倒在一边,咳得弯起身子。咳嗽牵动腹肌,剧痛传来,让他当即苦闷地说不出话来。
「唔……呕……」
苍衣尽量轻轻地咳嗽,按着肚子,痛苦地抽搐。
他的口中,有血的味道。猛烈地血味,在嘴里满满地扩散开。
他咳个不停,发出呻吟。头也很痛。疼痛与苦闷令思考蒙上一层白雾,一时半会儿没搞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样了。
被咳嗽与疼痛完全占据的这段时间持续了一会儿,然后。
「白野,你没事吧?」
苍衣的状态,就像是在池子里溺了水,刚刚被拖起来一样。神狩屋的声音,在他头上落下来。
「唔……」
虽然眼睛也抬不起来,也没办法回答他,但周围的状况还是能勉强弄明白。苍衣现在正躺在褥子上,周围聚集着人。但是,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会什么会变成这样。
「啊,好好躺着别动。就这么听我说」
神狩屋关照着苍衣的情况,开口说道
「你被利器刺伤了腹部,我已经用我的〈断章〉把伤口堵住了」
……被刺了?
苍衣一时间感到混乱,但又慢慢回忆起之前的情景。自己当时,被那名少年用小刀捅了。
「我就实话实说了,你伤的部位不太好,而且伤口很深,所以我在〈断章〉的用量上有些冒险。但即便这样,伤口还是不能完全堵住,所以会很痛,希望你能忍一忍。你须要一段时间的绝对静养」
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放心,也有几分憔悴。
神狩屋的〈断章〉——〈黄泉户契〉。能让喝它血的对象伤口再生,是神狩屋所持有的〈噩梦〉的碎片。
苍衣知道口中弥漫的血味是什么了。
虽然胃部周围有股强烈的恶心感,但他完全分不清究竟是喝了血造成的,还是腹部被捅造成的。
「唔……」
「这阵子你会觉得有些不舒服」
神狩屋对发出呻吟的苍衣这么说道。
然后他稍作停顿,用那种告知重大事情的语调,补充道
「另外————还有件事。你的〈断章〉应该也变得极不稳定了,所以要千万小心」
虽然神狩屋这么说,但苍衣并没有过真切的感受。苍衣之前有听不少从说过,接受他人的〈断章〉会产生这种副作用,但至今为止,用神狩屋的〈断章〉来疗伤,苍衣都不曾感觉到任何异常。
「虽然白野的〈断章〉很稳定,至今都没什么问题,但我想这一次,和以往不同」
可是神狩屋应该知道这个情况,开始对至今未曾详解的事情进行说明
「白野……你刚才,是不是做了有关过去心灵创伤的梦?」
「……!!」
苍衣忽然紧张起来。神狩屋注意到这个举动,微微叹了口气。
「那个梦,就是〈断章〉浮上表层意识了」
他如此说道。
「所以你暂时最好尽可能地注意一些,让自己平静下来。要是你的内心变得不安定,〈断章〉就有可能爆发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然后,在内心中不安定化的〈断章〉可能会动摇你的心,所以要先做好心理准备。你恐怕会频繁地做梦,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不安,或许一些琐碎的事情都会让你无法控制恐惧之类的感情」
说到这里,神狩屋最后说道
「……总之,你现在先休息,出什么事的话就跟我们说」
然后从苍衣身旁站了起来。
从声音和感觉判断,神狩屋似乎有些匆忙,一站起来就急忙离开了。
他应该和〈丧葬屋〉一起离开了房间。最后只有可南子留在了苍衣身边,她将打湿的手帕放在了苍衣的额头上,然后用手固定住,温柔翻转苍衣的身体,让苍衣面朝上面。
「痛……」
即便这样,伤口还是很疼,苍衣呻吟起来。
「啊,对不起」
可南子道歉。
「神狩屋先生的〈断章〉似乎是从内侧堵住伤口的,所以表皮上还有伤。不过……真是太好了。你还活着」
可南子一边补充说明,一边用湿布擦拭苍衣的脸,之后就不再说话了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」
在她母亲般的沉静中,腹部的钝痛与不适,以及头痛,让苍衣感觉自己仿佛从脑内到全身肌肉都在受到侵蚀。钝痛配合着心脏鼓动从伤口扩散开,而头痛侵蚀着头脑,仿佛头骨中的大脑正在被人直接摇晃一般,眩晕到天花板都像是在缓缓旋转。
意识被疼痛与眩晕完全占据,几乎无法思考,可即便这样,苍衣还是在意识当中创造一块处理思绪的空间。起初的混乱虽然已基本平息,但当前身处的状态让他不得不去思考。
————久违地做了叶耶的梦。这意味什么呢。
与伤势无关,一种黑暗而沉重的感觉,正冰冷地阻塞在胸口周围。
事到如今,他再一次体会到。抛弃了她还有她的王国这件事,一直都是自己心底无法磨灭的心魔。
对抛弃别人的恐惧,痛苦。
迄今为止,这些感情一直都在自己难以拒绝别人请求的无意识中体现。
一直以来苍衣这么做,都是为了不去正视那心灵创伤一样的感情。但在刚才,那场梦,让他不得不去直面那些感情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」
罪恶感化作烧红的重物,盘踞在胸口。
心痛与感情的烈火,从那团罪恶感中宛如热量一般扩散开来。
感觉罪业本身正在侵蚀胸口一般。或者说,心脏因为罪业而被投进了地狱,胸口在那股热量之下感觉正被焚烧。
「……」
微微地睁开眼,就着一半被湿巾盖住的视野仰望天花板。
胸口的这股苦厄果真如神狩屋所说,是〈断章〉不安定的状态造成的么?
苍衣漫不经心地望着那没有顶板,用原木做成的梁正在脱漆的天花板。
虽然外观和材质都不一样,但现在,这片天花板让苍衣联想到她的『王国』所在的那间仓库的天花板,这让他感到有些讨厌。
————而就在这时。
视野的一角,有一只小孩子的手
「!!」
苍衣身体猛地一抽,心跳骤增。
是一只女孩的手。那只白白的手略过躺在褥子上的苍衣的视野一角,瞬间令苍衣恐惧得全身汗毛倒竖,他条件反射地扭动身体,向它看过去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!!」
只见飒姬不知何时来到了玄关那片宽阔的素土地面,正从敞开的门口战战兢兢地向苍衣伸出手。
「啊……」
「白、白野……」
四目交汇的瞬间,飒姬眼中浮出豆大的泪珠。
飒姬就这么站在那里,稀里哗啦地,不成声地哭起来。
「……飒……姬……」
苍衣安慰一般地说道,可是苍衣心中充满负罪感。就在刚才,苍衣看到飒姬伸向自己的手,感到了恐惧。
他误以为那是叶耶的手。
当看到少女伸出来的手时。当看到少女的身影时。
苍衣将她误认为叶耶。然后,对她出现在自己身边感到了恐惧。
苍衣失去了叶耶。然后,想要通过不再让第二个她出现,来为此赎罪。
但是,要是已经不在的她出现在了苍衣的面前————
苍衣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来向她道歉了,所以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对不起她,发自内心地害怕面对她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」
苍衣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他的身体确实处于没法好好说话的状态,但更关键的是,他完全想不到该说什么。
对于站在原地,一直低头哭泣的飒姬,苍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沉默与钝痛。沉重的心情模糊了伤痛的感觉,这让苍衣忽然想起自己晕倒前的最后一段记忆,以及当时所察觉到的事实。
————那名少年和那名少女,说不定认识。
现在,那两人怎么样了呢?
苍衣本来想过去问可南子,只可惜,当时的气氛不允许他这么做。
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这么做。像是任由放在额头上的湿布遮住一半视野般,他静静地阖上眼皮,让身心再次沉入充满眩晕与疼痛的感觉海洋中。
3
「……糟了……!!」
雪乃咬牙切齿地低沉呻吟。
就在刚才,留在车内的梦见子〈断章〉发动,〈大木偶剧场的索引〉作出了预言。
飒姬去了苍衣休息的房子,给已经为苍衣治疗完毕的神狩屋传了话,于是神狩屋急忙来到了外面。
然后,由于神狩屋对『预言』给出的内容产生了危机感,他提出要和正在监禁中的少年对话,可就在雪乃打开工房门的那一刻,她目睹了不得不让她咬牙呻吟的状况。
……里面,已经人去楼空。
工房没有窗户,与外面相通的,只有入口和侧门,以及位置很高的采光窗。他们恐怕是用工房里什么地方找来的铁棍把侧门的锁撬开的,本该关在里面的少年和死者少女消失无踪,只有空洞的风从里面窜过。
要把门撬开应该会发出相当大的声音,可『预言』制造的骚乱却让他们钻了空子。话虽如此,可那段时间十分有限。他有可能一直盯着雪乃,等待她从工房前离开的空隙。
「库……」
「这下确实……麻烦了」
在咬牙切齿的雪乃身后,抱起梦见子的神狩屋发出感慨。
为了向少年表达他们没有恶意,才特意没有捆绑,而是软禁起来,可最终却弄成了这个样子。
他们考虑过将他绑起来的各种问题。但谁都没想到,这位少年竟然拥有那么强的道义心和行动力,寻找空隙破坏门锁,带上了形同废人,而且应该还亲眼见证过不是人类的少女,逃之夭夭。
所有人都曾认为,当时他情绪激动,无法沟通,但冷静下来之后应该会乖乖听话。孰料会发生这种事。
咚!
雪乃烦躁不堪,一拳砸在了门口的柱子上。
「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……?」
究竟是什么让那名少年做到这个地步?简直莫名其妙。是觉得会被雪乃他们杀人灭口么?说不定逃跑的只有少年,而少女是自行从敞开的后门离开的。
搞不懂。莫名其妙。
可就算罗列出这些可能行,也改变不了少年已经逃走的,无可动摇的事实。
「……姐姐」
『哎呀,是让我来弥补雪乃你们的过失么?』
面对雪乃低沉地呼喊,风乃坐在干燥架上,嘲弄起她来。
但是雪乃没有理会风乃的挑衅,她斜眼俯视风乃,投以诘问的口气
「姐姐,你没注意到么?」
『……』
风乃像打诨一般,露骨地笑起来
『…………呵呵,你猜呀』
「……」
风乃对那个死者少女,之前相当感兴趣。虽然以她反复无常的脾气,也有可能顷刻之间丧失了兴趣,但她如果兴趣仍在,就算一直窥视着死者少女的动向也绝不奇怪。
「雪乃」
在别人听来,雪乃不过是在自言自语,可神狩屋听到后,便向她问道
「风乃她,怎么说的?」
「她说不想帮忙」
雪乃直截了当地答道
『……我可没那么说啊。你究竟在心烦什么?』
「没什么心烦不心烦的」
雪乃不开心地回应道
「就和平时一样,只是讨厌姐姐罢了。明明不想帮忙,却说出令人浮想的话来,来捉弄别人。麻烦别这样」
风乃呵呵一笑。就像在听人开玩笑一般。
然后。
「“爱丽丝”没有死,心情很复杂?」
「……怎么又扯到那家伙啊……!」
雪乃低沉地怒吼起来。
听到这话,坐在干燥架上的风乃背仰后一仰,觉得很好笑似地笑了起来。
雪乃充满杀意地瞪过去。
风乃笑了一会儿后,眯起眼睛,看向雪乃,开口说道
『……算了,这事先不管了。雪乃,你不觉得,所有的水果都有它们最美味的时候么?』
「什么?」
『我啊,觉得那孩子还没成熟哦』
「……!」
风乃浅浅地一笑。
雪乃挑起眉梢。这并不是出于之前那样的烦躁,而是纯粹地感到愤怒,她用强硬的言语诘问姐姐的亡灵
「……你是说,〈泡祸〉接下来会变大!?」
神狩屋大吃一惊,向雪乃看去。
「你明知道我们多难做,还做出这种勾当……!」
『哎呀,我只是接受必然的事情而已哦?你忘记“预言”出现了么?』
风乃装傻一般说道。一听到这句话,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和风乃所说的话,便在雪乃心中吻合了。
「……!」
雪乃面前,是正嫣然微笑的风乃,身后,是紧紧抱着神狩屋的梦见子。
如果被梦见子的〈大木偶剧场的索引〉预言的〈泡祸〉与那位已死的少女有关的话,雪乃便更加确定,少女正是在雪乃被那则“预言”所吸引的时候逃掉的,而风乃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两人的〈噩梦〉,加速了〈噩梦〉的成熟。
「你这家伙……!」
『呵呵』
雪乃怒不可遏地瞪过去。风乃则是佯装不知地别开视线,就像从架子上跳下来一般,留下微微的笑声,消融在黄昏的夜色中。
雪乃用她满是愤怒与焦躁的头脑进行思考。
————要怎么寻找逃脱的两个人?
神狩屋抱着梦见子,忧心忡忡地看着雪乃。
然后朝站在稍远处的〈丧葬屋〉看去。
「关于接下来的方针,必须谈一谈呢」
神狩屋用有些疲惫的语气对〈丧葬屋〉说道,两人轻轻地相互颔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