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(2 / 2)
「那怎么行。」
「不准辩驳。晴明,把这小子关起来。勾,我们走。」
咄咄逼人的小怪转过身去,再次走向外廊。
勾阵边跟在它后面,边转过头去。
「昌浩。」
面对表情平静的勾阵,昌浩试图对小怪的无理宣判提出异议。
「勾阵……」
「我的想法跟腾蛇一样。」
「唔……」
勾阵看着无言以对的昌浩,双眸闪着厉光。
「请不要再做任何让我们知道自己有多无能的事。」
「……」
这下昌浩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他早就知道会惹恼他们,也知道会挨骂。
但是。
他无意让他们露出如此悲哀的表情。
而且。
面对昌浩与斗将之间紧绷得吓人的凶险氛围,一头雾水、满腹狐疑的太阴,突然嘟囔了一声。
「那个……」
昌浩、晴明和勾阵的眼睛,同时朝向了娇小的神将。
桔梗色的眼眸里,映着昌浩的身影。映着昌浩身影的那双眼睛,张大到不能再大,震颤起来。
「两年……是什么意思?」
正要跨出外廊的小怪,倒吸一口气,转过身来。
它在心里低嚷糟了,想对着太阴娇小的背影说些什么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懊恼地咬牙切齿。
勾阵也诅咒自己的失言。
刚才不在场的太阴,原本不知道这件事。
太阴踉跄地移动脚步。
「剩余……?」
她慢慢伸出双手,抓住昌浩的肩膀,力量大到超乎想像。
昌浩动弹不得,觉得她是在对自己说别想逃。
「五年变成……两年……?」
「太阴,那是……」
「剩余的……寿命……?」
这句话不是在询问,而是在厘清真相。
厘清腾蛇那么生气的理由。厘清无法推说是谎言或玩笑的氛围、状况。还有,厘清勾阵那种告诫般、恳求般的语气。
每次有事,昌浩都会率先行动,为什么今天他们要阻止他那么做呢?
不准他作战、不准他使用法术、不准他外出。
太阴知道有个人也被说了同样的话。
那就是神祓众的萤。在菅生乡时,太阴看过好几次,每次萤稍微逞强,府邸的人就会勃然色变地斥责她。
曾经受重伤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萤,勉强保住了性命,但失去了大半的寿命。
为了延长仅剩的寿命,萤被施加了停止时间的法术,还被禁止使用灵术。因为过度劳累会更削减已经很短的寿命。
但是,有时候她还是会不顾夕雾他们的严格命令,使用法术。尽管只有在她觉得必要时,却还是会对她的身心造成他人无法想像的负担。
夕雾和神祓众们都想让她多活几年,所以语气难免粗暴,因为他们是以愤怒的形式来表达沉痛的心情。
几天前,萤舍命击退了入侵菅生乡的祸患。在那之前,还被智铺祭司袭击成重伤,导致停止时间的法术失效,想必她剩余的寿命一定缩短到难以想像。
听说这件事时,太阴很替她难过,由衷希望她可以活长一点。
为她担忧的心情是真的,为她祈祷的心情也是真的。
太阴现在才知道,尽管是真的,还是有点事不关己的感觉。
「昌浩……只剩两年……?」
从太阴嘴里溢出来的声音,带着颤抖,听起来很无助。
昌浩想避开她的视线。太阴的手更加使力,勒进了昌浩的肩膀。
笨拙的隐瞒更伤人。
「──」
昌浩闭起眼睛,下定决心,再张开眼睛直视神将,点点头。
「嗯……对不起,没告诉你。」
「……」
娇小的神将缓缓望向主人。
收他们为式时,他还是个年轻人,现在已经很老了。在他变成这样的过程中,神将们都陪在他身边,看着他逐渐改变的模样。
主人的孩子们也是那样。从刚出生的婴儿开始成长,变成大人,再一点一点增加岁数,然后娶妻生子。
那些孩子们又会长大。
然后,神将们会一直看着他们,直到他们某天老去,变得满脸皱纹。对于这件事,神将们深信不疑。
太阴又把视线转回到昌浩身上。
从这孩子十三岁起,就经常见到他。当时,他才刚举办过元服仪式,还像个小孩子,模样有些稚嫩。
那之后过了将近五年的现在,他在放松时,偶尔也还会跟以前一样,露出孩子般的神情。
「……」
太阴的肩膀大大颤抖,呼吸浅短急促。
昌浩和晴明可能……不,应该是没想到。
没想到晴明在那个尸樱界殒命时,神将当中只有太阴在场。
那个瞬间美得可怕的情景,闪过太阴脑海。
美得不能再美的紫色花朵纷飞飘落,占据整个视野──。
她亲眼看着骨瘦如柴的老迈躯体,倒在紫色的花堆里。俯卧的肩膀、垂下的眼皮、微张的嘴巴,都动也不动。
那个瞬间无法形容的情感,现在也还埋在太阴心底深处,不曾消失过。
呆呆看着昌浩的太阴,听见主人叫唤同袍的名字。
「红莲、勾阵……」
两对视线投向晴明。
「快去,白虎在等你们。」
收到主人命令的斗将们,默默离开了现场。
太阴交互看着老人与眼神欲言又止的孙子。
「我很快就回来……」
她转过身去,让风缠绕全身。
「在我回来之前,你不准去任何地方……!」
吊起眉毛,用颤抖的声音放话后,太阴就飞出去了。
包住斗将们的龙卷风,在大雨如注中飞上了天际。
雷鸣轰响,红色光芒染遍大地,倾盆大雨把庭院淹成了水池。
昌浩感觉到雨中散发出来的阴气,不由得打了个哆嗦。
◆ ◆ ◆
宫中悬挂的灯笼和灯台都点燃了。
「快、快搬走……」
几个随从合力把一片门板搬到杂役房,门板上有盖着白布的隆起物。
那是刚才断气的侍女的尸骸。
为了不让死亡的污秽波及卧病在床的内亲王修子、为了不让死亡带走她,必须把等于是死亡污秽的尸骸搬到远离寝殿的地方。
猿鬼在对屋梁上看着这一幕,龙鬼走向它说:
「公主怎么样了?」
「还是一样……乌鸦说气息越来越弱了。」
猿鬼的表情变得严肃。
「这样啊……」
这时候,从对屋的侍女房出来的独角鬼爬上来了。
「烧得更厉害了,好像很痛苦,看得好不忍心。」
三只小妖相对望,吐出沉重的叹息。
光这一夜,就死了好几个在竹三条宫服侍的人。
人们看不到围绕这个宫殿的结界被破坏,也看不到蠢蠢钻动的黑色物体,以及从黑色物体变出来的妖魔大举入侵。
结界差点就被完全摧毁了。
龙鬼想起来就全身发抖。猿鬼和独角鬼也被它传染,三只抖成一团。
现在能够这样平安无事,简直就是奇迹。但是,其实不是什么奇迹,全都要归功于乌鸦的努力。
是陪着修子的道反守护妖嵬,打倒妖魔、扫荡那些黑色物体、修复了结界。
小妖们都知道乌鸦很厉害,只是没想到那么厉害。
它们谨记在心,以后绝不能做惹乌鸦生气的事。
不过,修复结界后,守护妖再厉害还是累坏了。
它掉落庭院,摇摇晃晃地走过变成水池般的地方,走到内亲王修子的床铺所在的寝殿,在那里的屋檐下蹲坐下来。
把它抱到床边的是猿鬼。修子睡的床,覆盖着晴明布下的结界。小妖们有晴明的允许,所以可以自由出入。
猿鬼和龙鬼待在床外监视,不让奇怪、邪恶的东西进入主屋。
刚刚醒来的嵬,昂首挺胸说这里交给我,却有点摇晃站不稳。看到它那样子,每只小妖都觉得再不想想办法会有危险。
不是乌鸦不值得信赖,而是这只乌鸦也已经撑到极限了。
小妖们都愿意舍身保护修子和藤花,但是,倘若像刚才那么可怕的东西一大群涌上来,它们再怎么奋战也赢不了。
今晚的死者,都是被那些妖魔附身而气绝身亡的。妖魔散发出来的恐怖浓密阴气,会把病弱的身体里仅存的生气全部吸光。
天快要亮了。即使下雨、没有阳光,只要早晨的气息降临,黑暗领域就会被截断。
只要结界能撑到早上,白天就不会有危险。
可以在这段时间里把晴明找回来,请他重新布设更坚固的结界。
小妖们等待着天亮。夜晚才是小妖们所属的领域,但是,它们也不想在那些妖魔窜动的夜晚外出。
那些妖魔很危险。强大的妖魔会吃掉弱小的妖怪。跟它们正面对决,小妖们会被吃掉。被那样的妖魔吃下肚,绝对没救。
猿鬼抬头看着大雨下个不停的天空,叹口气说:
「这场雨好讨厌,令人烦躁、郁闷。」
「而且又冰又冷。」
独角鬼皱起眉头,龙鬼露出厌烦的表情对它点点头说:
「淋湿了还会觉得很倦怠……」
那是下在充满阴气的京城的污秽之雨。连小妖们这样的妖怪,都觉得生气快要被这个污秽夺走了。
竹三条宫的大庭院被淹没,因为黑暗而分不清原本的水池与墙壁之间的界线,宛如一片黑漆漆的海面。
风一吹,水就会拍打环绕对屋周围的外廊,溅起水花。外廊也到处积水,对屋看起来就像漂浮在污秽的水面上。
不只对屋,渡殿、寝殿也一样。浓密的阴气彷佛从天上、从地下席卷而来,令人不寒而栗。
「……」
忽然,猿鬼眨眨眼睛,从横梁往下跳。它听见从对屋传来的微弱呻吟声。
龙鬼和独角鬼也跟着猿鬼跳下来,脚踩到外廊上的积水滑倒,摔得好惨。
「唔唔唔唔……」
滑行后狠狠撞上高栏的龙鬼,按着严重碰撞的额头,痛得满地打滚。因为力道过强,眼冒金星。
「阿龙,你还好吧?」
在积水处滑倒的独角鬼,全身湿透透地问它。
「不、不太好,但是没事。」
龙鬼含泪逞强,跟在猿鬼后面进入侍女房。
躺在垫褥上的藤花,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。
「藤花,你醒了?」
独角鬼跟她说话,她缓缓转动脖子,看着小妖们。
「那个……骚动……是……」
从杂役房传来的紧张气氛,彷佛扎刺着皮肤。
小妖们彼此对望,结结巴巴地回答:
「有几个人……不行了。」
虽然避开了直接的说词,但意思正确传达到了。
藤花愕然瞪大眼睛,奋力想爬起来。
「我要去……公主……殿下……那里……」
起码要陪在她身旁,在意外发生时,以身为盾保护她。
「藤花,不要乱来。」
小妖们大惊失色,藤花缓缓摇着头说:
「我……作了梦……」
不只这座宫殿。
到处都出现许许多多的尸骸。
黑色东西在京城里蔓延,变出妖魔,扑向被那个恐怖疾病折磨的人,吞噬他们仅剩的生气。
不仅是京城,全国都发生了这样的事。
「风……一吹……」
就会从远方传来麻痹心灵的美丽歌声。
歌声在数数,数着死亡。
歌声在召唤,召唤着死亡。
高声在诱导,诱导死亡。
然后,某天曾经见过的丧葬队伍,消失在比黑暗更漆黑的黑暗尽头。
脸色苍白的藤花,眼里满是恐惧。压抑不住的惊恐,让她全身战栗。
灾难将至,很久以前被约定的凶事正逐渐迫近。
她不知道是什么凶事。但是,来自心中最深处的本能告诉她,就是这样。
心脏扑通扑通狂跳。令人发冷的火焰在胸口摇曳,藤花感觉那正是她心中的恐惧。
为了阻止藤花爬出侍女房,独角鬼拉住她的单衣袖子,高声说:
「天一亮我就去把晴明找来。」
藤花屏住气息,眼皮震颤。
「晴明……大人……?」
猿鬼在她嘶哑的低喃后紧接着说:
「对,我们一定会把晴明带来!」
「晴明来了,就没事了。所以,藤花,你快躺下……!」
抓着单衣袖子的龙鬼,哭哭啼啼地求她。
徐徐望向小妖们的藤花,流露出因高烧而蒙眬的眼神说:
「真的吗……」
「真的啦!还有,对了,我都跟晴明说了!」
「说什么……?」
藤花疑惑地蹙起眉头,独角鬼骄傲地昂首挺胸说:
「就是公主斥责左大臣让他闭嘴那件事啊,我告诉他昌浩和藤花之间,已经没有身分之类的麻烦问题了!」
「……」
藤花缓缓张大了眼睛。
「对了,等昌浩回来,也要告诉他才行,那小子一定会很开心……」
独角鬼哑然无言。
猿鬼和龙鬼倒吸一口气。
因为珠子般的泪水,从藤花大大张开的眼睛滚落下来。接二连三溢出来的泪水,沿着脸颊啪答啪答滑落。
「藤花……?」
独角鬼被意想不到的状况吓得惊慌失措,藤花对它轻轻摇着头说:
「不可以……」
「咦?」
新的泪水从藤花脸颊滑落。
「在公主殿下……发生这种事的时候……」
不可以想着自己的幸福。
藤花向神祈祷过,祈祷神拯救修子。她对神说,自己什么也不要,拥有修子的心她就满足了。
所以,她把愿望、希望都抛在梦的彼方了。
愿望是跟他一起生活。
希望是跟他在一起。
曾经有段时间,藤花抱持着梦想。那之后,修子吐血倒下了。
那是修子让她作的梦。修子若是香消玉殒,梦也会破灭消失。
既然如此,让梦消失就好。她希望可以用自己抱持的梦想作为交换,把修子的生命唤回现世。
雨声不断敲击着耳朵。放眼望去,前面净是如水滨般的黑色水面。
还有,试图掩没所有一切的晦昧黑暗,无限延伸。
「藤花……」
听到她悲哀的决定,猿鬼的脸都惊歪了。
「可是,公主殿下对昌浩……」
藤花眼泪汪汪地摇着头。
「公主殿下这么希望啊。」
独角鬼越说越激动,藤花抱住它,颤抖着肩膀。
「请……不……要……」
彷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,敲击着小妖们的耳朵。
「请不要……告诉……昌浩……」
还有,对了,也要请晴明不要说出去。必须这么做。
要不然,她会想紧紧抓住已经放弃的梦想。
「求求你们……」
面对压低嗓音哭泣的藤花,小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操办竹三条宫家务的总管,看到那么多人死亡,心情浮动不安。
他们的确都病得很严重,但是,也不该像灯台的火同时被风吹熄那样,突然接二连三断气。
不只总管,所有在宫里服侍的人都提心吊胆。
担心下一个生病的人,说不定是自己。
担心下一个断气的人,说不定是自己。
冻入心底般的冷风、让心跳加速的阴森迅雷、倾泻而下的滂沱大雨,使得大家人心惶惶,陷入无法形容的恐惧中。
下一个会是谁。下一个──总不会是……
灾难会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?
心里满是焦躁。扑通扑通的强烈心跳声,在脑中回荡,无法思考任何事。
必须在某处遏止,否则灾难会不断蔓延。这样下去,会染上死亡的色彩。死亡将会到来。死亡将会迫近。
谁能阻止这件事?
「快去请安倍……晴明……」
眼睛布满血丝的总管大叫。
「快派人去把晴明大人请来这里──……!」
◆ ◆ 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