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(2 / 2)
她说的那个女人是谁?一定会杀了那个女人?难道风音真的出事了?
「不过,没关系了,姐姐回到我的身边,所以我原谅姐姐了。」
菖蒲开心地眯起了眼睛。
黑虫像是在应和她,响起了更大的拍翅声。这时候,柊子开口了。
『妹妹……』
◇ ◇ ◇
好像作了很长很长的梦。
在梦里,自己总是昏昏沉沉地躺着打盹。躺在那座山上的宽阔草原,吹着凉爽的风,晒着煦煦的阳光。
这样睡着觉时,背后总是会有带点硬度的毛皮触感,还有柔和的体温。
一直都是这样。不管是这么舒服的大晴天、或是哗啦哗啦下着大雨的寂寞日子、或是白雪不停堆积的冬日,身旁一定有灰黑色的毛与灰白色的毛陪伴,还有两对完全相同的赤铜色眼眸对着自己笑。
「……」
比古听着草被风吹动的微弱声响,恍惚地张开了眼睛。
辽阔的视野比想象中灰暗,抵在背部的也是冰冷、僵硬的树木触感。
疑惑的比古转过脖子,缓缓地移动了视线。
响起火焰哗哗剥剥爆开的微弱声音。
比古往那里望去,看到地炉旁边有个人,把细细的树枝放进可能是刚点燃的小火堆里。
那是令人怀念的背影;那是应该再也见不到的背影。
想必是他把因为伤口疼痛和体力消耗而倒下的比古,抬到了有那棵腐朽的巨大柊木的建筑物里。
昏迷期间,比古作了梦。虽然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,但夜幕既然还覆盖着世界,表示时间并不长。
可能是察觉比古的视线,那个人影缓缓转头往后看。
火焰的橙色光芒照出了他一半的脸,靠近这边的一半形成了阴影。
「你醒了啊?珂神。不对,是……比古?你不该用那个名字。」
带着苦笑的笑容,与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。
令人怀念的声音对无言地注视着自己的比古说:
「对不起,比古。你们能够逃出来,太好了。」
那人又说能再见到活着的比古,自己总算松了一口气。
比古的喉咙僵硬,没办法顺畅地发声,只能用力地挤出话来。
「……为……什么……」
既然活着,既然还活着,为什么不回来?
那人耸耸肩,以为难的语气回应。
「我没办法马上回去……因为我犯了很多罪。在赎罪前,我没脸见你。」
他说在那次的崩塌中,把一度被土石流冲走的自己救出来的是智铺众。
他们照顾重伤濒死的他,直到他可以像原来那样行动自如。
在那里疗伤的期间,他才知道有很多人来向智铺寻求协助。
「我心想,那些来寻求协助的人,如果都能成为你的子民该有多好。我想复兴失去的九流之国,把原本你该继承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你。」
所以,他加入智铺众,取得了地位。
「我一直在关注你们,看你们在做什么。只有两个人一起生活一定很寂寞,为什么不去道反寻求庇护呢?」
虽然曾是刀剑相向的关系,但是,道反女巫不是那么残忍的人,应该不会抛下只剩两人的你们不管吧?
比古点点头。
但是,比古和多由良都没有投靠那里,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。
因为那个人说不定会回来。
多由良一定知道比古在心底深处这么想,说不定多由良也是。
两个人相依为命很寂寞,但并不痛苦。因为不管走到哪,都有满满的重要回忆。有时会寂寞、悲伤到不知如何是好,但从来不曾觉得痛苦。
火焰哗剥爆开来。
地炉旁边堆着很多细树枝。
树枝顶端分岔的部分还挂着枯萎的柊叶。
「柊枝……」
比古低声嘟囔,那人回他说:
「已经腐朽、干枯,正好拿来当柴烧。」
听到那人稳重温柔的嗓音,比古忽然好想放声大哭。可是,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容许他这样哭泣,所以他只是想想而已。
泪水模糊了视野。火焰哗哗剥剥爆响。
仿佛听见火焰前有微微的拍翅声。
比古抖抖眼皮,缓缓望向再次背对自己把树枝丢进地炉里的男人。
越过他肩膀的前方,也就是火焰的前方、橙色光线到达不了的地方,潜藏着很小、很小的点点般的黑色东西。
「……」
不只火焰的前方。
还有火光照不到的地方,以及四周。
黑色东西密密麻麻地爬满这些地方,不时拍振翅膀,包围了比古。
「多由良也还活着。」
比古平静地说,男人依然背对着他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那个动作叫人怀念,比古眨了眨眼睛。泪水从眼角流下来,沾湿了太阳穴。
刚才他作了梦,是令人非常怀念的梦。
在梦里,比古昏昏沉沉地打着盹,听到草被风吹动的声响,恍惚地张开眼睛,就看到被灰白毛围绕的赤铜色眼眸近在眼前。视线与比古一交接,眼眸的主人就嘻嘻笑了起来,笑得好开心。
——你真的睡得很熟呢,我们又不是枕头。
尽管灰白狼这么说,但是,其实比古以前就知道了,其实它经常跟灰黑狼争夺由谁来当比古的枕头。也知道它们决定每天都来个小小的竞争,由胜的一方当枕头。也知道灰白狼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败给灰黑狼,因此咳声叹气。
也知道因为灰白狼都这样咳声叹气,所以最后灰黑狼都会把当枕头的权利让给它。
比古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,忽地屏住了气息。
自己以前都知道。对,是以前,不是现在。
『……比……古……』
就在这一瞬间,好像听见叫唤自己的微弱声音。
微弱到几乎听不见,但带有坚定意志的声音,像是要把他拉回去。
「……」
每眨一下眼睛,泪水就涌出来,流到太阳穴。分不清是悲哀还是难过,泪水却自己涌了出来。
比古用力扯开了喉咙。
「真铁……」
火焰哗剥爆响。
「茂由良怎么了?」
背对着他的男人缓缓回过头,沉稳地笑着。
「多由良跟你一起逃走了吧?」
「是、是啊……」
没错,多由良是这样,可是——
「当然是这样。」
闭上眼睛,涌出来的泪水就冷冷地濡湿了太阳穴,比古吐出了气息。
其实他都知道。
「茂由良不在呢……」
「多由良不在这里,事后要向它道歉,害它受了伤。」
比古把力气注入手肘,用全力撑起身体。
自己作了梦,作了虚幻的梦。
「不对……」
可能是察觉语气变了,男人沉默不语。橙色火光照亮了他半边的脸,靠近比古这边的脸形成阴影,看不清楚。
「是茂由良,不是多由良。」
「茂由良?……啊。」
他想起来似的动了动嘴唇。
「那个没用的家伙吗?」
用手掌的大拇指根部擦拭眼睛好几次的比古,颤动着肩膀。
他还记得,那时狠狠地说「我杀了红毛狼」的声音。若是没有理由,不可能那么做。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。一定是。
红毛狼对亲生儿子茂由良非常冷漠。
刚才那句话的语气,与红毛狼的语气十分相似——
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。为什么会改变呢?非杀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呢?
那是因为——其实比古应该已经猜到理由了。
「……你是谁?」
比古抬起头低声叫嚷,男人回看他的眼睛闪过昏暗的光芒,嗤笑起来。
瞬间,地炉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,又忽地熄灭了。然后,躲在四周的黑虫发出巨大的声响飞了起来。
环绕比古他们的景色突然改变了。
他们身在那座腐朽的森林里,刚才比古是被拉进了幻想里。
黑虫在四周飞来飞去,数量不是普通地多。飘荡的甜腻尸臭味也更浓了。
很快环视周遭一圈的比古,发现黑虫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,形成一个大团块。特别浓的阴气,凝结在团块的四周。
比古甩甩头,以坚定的意志扯掉扭曲记忆的薄布幕般的东西。
他是跟昌浩、十二神将一起来到这里。为了追查树木枯萎的原因、为了寻找冰知的下落。
昌浩、太阴跟那个叫菖蒲的女人,一起消失在通往其他地方的门后面了。
六合应该是在自己身边,放眼望去却看不到他的身影。
但是,比古一直听到六合叫唤他的声音,所以才能回来。
「六合呢……」
寻找六合身影的比古,忽然觉得有冰冷的东西拂过脖子。
响起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。
「不会吧……」
比古大吃一惊,把灵力击向黑虫的团块。无数张翅膀哗地散开,出现层层重叠的白骨,神将就倒在那下面。
「六合!」
比古推开白骨,把六合拉出来。
动也不动的六合,丝毫感觉不到神气。面如土灰,仿佛失去了生气。但还活着,也有气息。
但是,只有气息,神气完全枯竭了,看来是被污秽和阴气吸光了。
在幻想里,比古的确听见了六合的声音。
可见六合虽然处于这种状态,还是使出所有的力气,保住了快要被迷惑的比古的理智。
六合倒下的地方附近,地面都在震动,发出哒噗的声响。
仔细一看,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如小指头尖端大小的脸,凝视着比古。
「吓!」
反射性地结起手印的比古,还来不及施放法术,数不清的脸就化为黑色小点,长出黑色小翅膀,同时飞了起来。
怒吼般的拍翅声刺穿耳朵,震动了耳膜,在头脑里缭绕回响。强烈的耳鸣只贯脑际,形成剧烈的疼痛袭向了比古。
智铺祭司对忍不住蹲下来的比古说:
「比古,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?」
「住口!」
昌浩说过:「你是谁?」、「你是不是把骸骨当成了外壳?」
比古不愿相信。不愿相信真铁已经不在了。不愿相信这是真铁的骸骨,里面装的是其他的东西。
明知必须面对,比古却撇开了视线。
他以为不去面对,就可以回到从前。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。
时间不能倒转。自己没有将时间倒转的能力和技术。而且,比古所认识的真铁,恐怕也不希望他这么做。
谎话连篇的智铺祭司,也说了几句真话。
他说犯了很多罪是真的。他说珂神的名字不再是自己的也是真的。
他还说一直关注着自己和多由良。
比古听昌浩说过,道路从很久以前就被铺设了。
那么,表示在那件事发生的很久以前,他们就被监视了。
红毛狼真赭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茂由良那么冷酷呢?
真赭把九流族的最后两个后裔抚养长大,并把身为祭祀王的责任、规矩、技法统统传授给了比古。真铁为什么非杀死这样的真赭不可呢?
道路从很久以前就被铺设了。
如果是把骸骨当成外壳,扭曲了无数的命运,那么——
「你是真赭……?!」
对于比古的嘶吼,真铁笑而不答。
比古恍然大悟,这就是答案了。
真赭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,或是被杀了,就被这东西当成了外壳。然后,被真铁看穿了,真铁就替真赭报仇了?
但是,这东西没死。可见,真铁没能杀死这东西。
然后,这东西又把被土石流淹没的真铁,当成了下一个外壳。
原来是这样?
智铺祭司歪嘴奸笑,把手放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。
比古清楚看见,出窍的剑尖因为黑虫的阴气而变得晦暗。
◇ ◇ ◇
在床帐里缩成一团、闭着眼睛的脩子,一夜没睡等着天亮。
希望直到天亮都没事发生。
希望皇宫不会派使者来。
然后,希望这样的早晨不断重复,哪天迎接没有任何不安的日子。
「喀……」
喉咙响起咻咻声,脩子赶紧钻进被子里,屏住了呼吸。
因为太过操心劳累,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。到了夜晚就很冷。有时喉咙会呛到不停地咳嗽。
但是,她不想让藤花和风音担心,所以都没说。
现在不是感冒的季节,但是,她可能是累到体力不支,引发了感冒。
命妇和菖蒲都还躺在床上,父亲的状况也不好,自己要健健康康才行。
每晚带着嵬上床,是因为那个毛色润泽的身体非常温暖。
想取暖而伸出手的脩子,发现乌鸦不在附近。
她讶异地想怎么会这样?但没有走出床帐去找。
钻进被子里,就不会那么冷了。
她闭上眼睛,数着呼吸。
快点睡着吧。睡着了,一定可以作幸福的梦。虽然几乎都不记得,但可以确定是很开心、很幸福的梦,这样就够了。
脩子的幸福,就是再见到母亲。跟父亲一样,在梦里重逢。
可能是感冒的关系,觉得体内特别热,渐渐地昏沉起来。
忽然,稍微咳了起来,呼吸有点困难。她想应该是没好好睡的关系。
好像听见从某处远远传来了微弱的拍翅声,但脩子很快就忘了这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