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(1 / 2)
◆ ◆ ◆
窜起的火焰直冲天际。
那个火焰没有把生人勿近森林烧光,是因为十二神将在天空布设了结界。
为了不让一般京城的人看见炽烈的火焰,结界高高地延伸到了穿越云层的地方。
被困在结界内的十二神将腾蛇,全身缠绕着狂乱的灰白火焰。
那是突然降临的贵船祭神高龗神,挥出来的轲遇突智的火焰。
那是曾经夺走腾蛇的性命,连他的魂一起烧毁的弒神火焰。
用来弥补腾蛇完全枯竭的神气还绰绰有余的神治时代火焰,力大无穷,那样烧下去恐怕会失控,把附近都烧得精光。
太过激烈、可怕的神威,会一发不可收拾。不论多厉害的神,都会被这个烧死母亲之神的火焰逼入绝境。
伊邪那岐的大神没有把这个火焰留在高天原,而是委托给降临贵船山的水神高龗神,也是可以理解的事。
「是可以理解,但是……」
天空用沉重的口吻喃喃自语。
「若延烧到人界,会烧光天下苍生,这样到底好不好呢?」
闭着眼睛的天空环视周遭。
被击落在腾蛇身上的神威余波惊醒的十二神将勾阵,躺在天空坐着的岩石旁边。
即使被结界包住,轲遇突智的神威还是传到了勾阵身上。
现在是快要天亮的时刻,神将们的眼睛看得到轲遇突智的火焰,所以亮得跟白天一样,其实,被厚厚的云层遮盖的天空还是暗的。
勾阵轻轻张握被隔着结界的热气温热的指尖,慢慢爬起来。
「站得起来吗?勾阵。」
勾阵边摆出确认身体状况的动作,边回答老将的询问。
「再稍微复原就行了。」
天空默然点头。
轲遇突智的火焰烧得更高更旺了。腾蛇的神气从内侧鼓胀起来,试图压住轲遇突智的火焰。灰白火焰把那股神气推回去,企图吞噬腾蛇,溅起火星。
腾蛇抖掉火星,黯淡的金色双眸燃起怒火,逐渐泛出红色。
感觉腾蛇的神气加剧,天空发出感叹的低喃。
「连这样的神气都敌不过啊……」
即便如此,腾蛇的神气还是与随时可能会扑上来吞噬自己的强烈火焰正面对决,但也幸亏是这样,天空的结界才没有被破坏。
若是没有腾蛇的抵抗,结界早就被彻底摧毁了。
斗气往上喷射,跳出无数条白火焰龙。轲遇突智的火焰震颤起来,企图镇压。白火焰龙张大嘴巴,咬住灰白火焰。
展开了一进一退的攻防。
热气拍击天空的脸颊。被煽起来的风,撼动了整座生人勿近的森林。
高龗神到底在想什么,为什么会降临,赐给腾蛇这个火焰?
「可以说是赐给吗?」
天空自己对自己的思考提出质疑。
勉强爬起来的勾阵,看着在结界内苦战的最强十二神将。
喷上来的火焰漩涡,炽热到几乎灼烧勾阵的眼睛。但是,勾阵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同胞。
快、快点镇压那个火焰,快点出来。
我必须告诉你,那个男人说的话。他对我们主人说的话,像把钝刀、像支沉重的桩子,也像是诅咒。
我必须告诉你──。
「──……」
忽然,勾阵张大了眼睛。
告诉?谁来告诉?
我来告诉吗?告诉腾蛇。
我来告诉你吗?
『──两年。』
勾阵内心深处剧烈脉动。
『你的继承人的寿命只剩两年──』
◇ ◇ ◇
安倍晴明看到冥府官吏缓缓竖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,疑惑地想那是什么咒语呢?
竖起的手指有两根。
「是两年──」
晴明眨眨眼,回想他在说什么。
「你的继承人……、……、……」
突然无法呼吸。
晴明拼命眨着眼睛。
不知道为什么,耳朵好像有点听不清楚。
出奇乾涩的嘴唇颤动起来,心跳猛然加速的胸口紧缩,让他觉得困惑。
这是怎么回事?自己是怎么了?
晴明对鲜少如此不安的自己感到惊慌失措。
「呃、那个……冥官大人。」
发出来的声音小得惊人,晴明更困惑了。
他没发现是因为太紧张,喉咙萎缩,所以声音出不来。
对了,一定是身体太虚弱了。因为一直躺着,所以声音不能控制自如。
他如此说服自己。
有话要说的晴明,猛然跨出去的脚相互交缠,把他吓了一跳。反射性抓住高栏的手,如冻僵般不听使唤。
高栏冰冷不堪。
不,不对。
晴明频频眨着眼睛思考。
冰冷的不是高栏,而是自己的手。指尖在微微颤抖。
不对,是全身都在颤抖。
心跳声好吵。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大声,身体却冰冷得可怕。
无意识滑动的视线,看到掉在外廊上的衣服。是刚才摇摇欲坠时,披在肩上的衣服滑落了。
难怪觉得冷。把衣服披上,就会暖和起来。
「为什么惊讶──」
低沉平稳的声音,如落雷般痛击晴明。
老人的肩膀剧烈抖动。他努力试着移动僵硬的脖子,缓缓转头望向冥府官吏。
冥官竖起了两根指头。
两年。那是什么意思?
这个男人说了什么?
没听清楚。不对。
晴明听见了,清楚听见了。他的耳朵听见冥官说的话了。
但是,他的头脑、他的心不愿意听,拒绝理解。
「……!」
迟来的冲击让他头晕目眩,把傲然伫立的冥官看成两个重叠的身影。
抓着高栏勉强撑住身体的晴明,把所有力量注入双脚。
气息变得急促,镇不住浅而快的呼吸。
晴明好不容易才张开完全乾掉的嘴唇。
「冥官大人……」
冥官把手放下来,盯着晴明,眼神平静得可怕。
心脏扑通扑通狂跳。
「您……刚才说什么……」
对于晴明的质问,男人回以无言。
「篁大人……!」
小野篁。
这个男人曾经是个活着的人。
死后放弃投胎转世而变成鬼的男人,眉毛动也不动地重复刚才说的话。
「两年。」
风拍打着晴明的脸颊。以阴历五月的夜晚来说,这个风未免太冷,冷到彷佛连内心深处都要冻结了。
男人身上的黑僧衣随风飘扬。
「你的继承人的寿命只剩两年。」
「……」
那个声音既不激烈也不冷酷。
只是淡淡陈述着事实,既定的事实、无法颠覆的事实。
晴明面无表情,回看着冥官端正的脸庞。
他明明问了为什么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但是,冥官从老人的唇型察觉他的语意,嘲讽似地淡淡一笑。
「你问我为什么?我还想问你怎么会想为什么呢。」
傲然合抱双臂的冥府官吏,淡然地说:
「那小子是怎么样活到现在的,你比谁都清楚吧?」
怎么样活到现在?
晴明的思考冻结,无法理解冥官的意思。
「你仔细想想,他至今有多少次赌上性命、有多少次大量出血。」
晴明的双眸应声冻结。
说得没错,的确是那样。但是……
「他把体力、气力、灵力都用罄再用罄,远远超过了极限。」
平静的声音重重穿刺晴明的胸膛。
心脏扑通扑通狂跳。
「每次生命的烛火快熄灭时,为了回到这个现世,他都牺牲了什么?」
心脏跳动着,剧烈地、用力地、冰冷地跳动着。
发出扑通扑通的沉重声响。
那是维持生命的声音。
冥官问的是,每次那个声音快停止时,他都是用什么去交换?
晴明的嘴唇哆嗦颤抖,无法呼吸。
「你真的不知道吗──」
冥官的话扎刺着晴明的胸膛、刨挖着晴明的心。
「每次魂线快断掉时,他就缩减自己的寿命活下来──你都知道吧?」
意想不到的话灌入耳里,晴明反射性地想大声叫喊。
不是的,你为什么那么说?
──但是。
「──……!」
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完全出不来。
如果叫喊、怒吼、谩骂能改变什么,要他怎么做都行。
但是──不会改变。即使那么做,也不会改变。
这个男人为什么来这里?明知会被怨恨,偏要来做这种无情的宣告,理由是什么?
绝不是为了来折磨人。
晴明知道。以前,他也曾像这样,被迫面对绝望。
当时,这个男人也如幽灵般出现了。
毫无预警地告知妻子仅剩的时间、寿命结束的时刻,说完便留下呆若木鸡的晴明离去了。
每次都是这样。
宛如用钝刀恶作剧地切割心脏,留下剧烈的疼痛后离去。
但是,过了那个瞬间,随着时间流逝,那里不会留下伤口,只会偶尔掠过疼痛。某天,疼痛就会变成带着一点感伤的眷恋。
这个男人总是带来绝望与──觉悟。
那小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?
接二连三的画面在晴明脑海里沉沉浮浮。
他曾赌命大战异邦妖魔、曾满身疮痍地解放被封锁的神、曾带着致命伤镇住失控狂乱的神将。
曾伤及肺腑死里逃生,再用自己本身换回已经失去的生命。
曾被存在体内的天狐之火灼伤灵魂。
曾被野兽咬碎大腿,再被污秽的雨冲落波涛汹涌的河川。
还有、还有、还有。
每次自己都会想他竟然能活下来,然后松一口气。
如果依据常理思考,就会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。
自己却不去正视所有与那些相关的事。
「……唔……!」
老人忍不住双手掩面,全身微微颤抖,发出低吟声。